17 群山會水

“喂,靈歌,話說你們那個緋鴿山莊到底在什麽地方啊?”綠岸和靈歌剛休戰沒多一會兒,便又正經着問她,靈歌扭頭,“你這種驢腦袋想到老也想不到的地方。”

“你莫不是诓人吧,大隐隐于市說來簡單,可你們家族的人都有一頭惹眼的頭發,藏到哪裏才會不被人注意呢?”綠岸轉着眼珠子激她,藍蕪紫拓也都看着她,似對這話題頗感興趣。

靈歌淺淺地笑:“很快你們就知道了。”

咚——咚——咚——

街盡頭古寺裏的撞鐘聲從那端直直傳來,鐘聲悠遠洪浩,在城中久久回蕩。

這晚鐘意味着,日已盡,夜将臨。

“話說,我記得緋鴿山莊最初是建在一座叫鴿子城的地方吧?”綠岸撓撓頭,看着靈歌額頭上留下的幾點小疤,心裏忽然沒來由地顫了一下。

靈歌拍拍他肩膀,“算你有點見識。”

曾名動中洲,弟子遍及爍國的緋鴿山莊,十年前并不在商州,而是在南國。那座小小的南國之城被山莊占去大半,也被叫作鴿子城。因為緋鴿山莊而家喻戶曉,也因緋鴿山莊的消失而被漸漸遺忘。

但有心尋找的人卻還是抓住那座城不放,那裏的小客棧常年住着些尋訪山莊遺跡的江湖客,或瞻仰崇拜或別有用心。若不是靈歌引領,誰都不會想到,那消失的山莊會選擇轉移到人多口雜的商州,而非留藏南國或是遠走避世。

靈歌用手旋開了車窗,炸年糕的香氣伴着微微寒意迎風飄了進來。這種市井之間的熟悉味道總是勾人回憶,可此時她緊張得腦子一片空白。雖然明白,即便将他們引路到山莊所在,能否順利進入仍是未知,但還是因着可能見到父親而緊張得手腳冰涼。

那個威嚴而驕傲的阿爹,那個嚴厲而憂郁的阿爹,那個對她總是投以失望眼神的阿爹。

若見到這個承受詛咒的孩子,私自帶着陌生人又回到山莊,他會不會憤怒地砸斷她的腿?可是,縱是這樣怕也還是要硬着頭皮繼續前行,因為如今已不是單純地完成自己的承諾,她想幫清塵,即使這樣的“幫”會将自己幸福的可能變得愈加渺茫。

“靈歌啊靈歌,不要怕,再見阿爹一面也是你這些年的願望啊!”她暗自捏着拳頭給自己勇氣,綠岸卻瞧不見她的面色,慨然嘆息道:“我勸你不要喜歡少爺,也都是為你好嘛,你知道的,少爺心裏,只有一個荀桑。少爺這十年來過得太苦,我是真心希望,少爺可以找到荀桑姑娘,和她一起幸福下去。”

虹翼護衛排名第四的綠岸,如今也有二十又二。本和少爺玉竹同年,卻偏生少了許多的穩重氣質,一天到晚的油嘴滑舌,極盡挖苦之能事。若非見過他遇到刺客時瞬息便能安靜冷銳下來的目光,誰也不會相信他是個武藝了得的護衛。

但就是這樣一個滿嘴滾刀的家夥,提及荀桑時卻也總是情不自禁沉重起來,給予她莫大的寬容與祝福……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子,靈歌好奇而豔羨,關了車窗回頭看他,“綠岸,你給我講講你們少爺和荀桑姑娘的事吧。”

……

綠岸尚未将那段故事講完,靈歌頰上已挂滿豆大淚珠,把臉埋進火蠶衣裏半天不出聲。

“喂,別把少爺的火蠶衣弄髒了。”綠岸拉拉她袖子,想勸她別哭卻聽不出好意。

靈歌擡起臉,沖他笑笑。他們的感情,真的很苦。

荀桑已先入為主地占據了清塵所有的情感領地,他那麽重情,一時一刻都不肯忘,于是一時一刻都不能真正快樂。她嘆息自己沒能早些出現在清塵的世界裏,沒能早些給他安慰,讓他歡笑。此時,探索着他的往昔已足夠痛惜,真不知該如何為他彌補缺失的笑容。

于是忽然抓住綠岸手腕,一疊聲問道,“你們少爺喜歡什麽顏色,愛吃甜的還是鹹的,嗜好舞蹈還是音樂,他心肺不好,吃的什麽藥,他穿多大尺碼的鞋子……”

綠岸緩緩扭轉了頭,齒縫裏用力擠出句話來,“這麽煽情的故事,我算是白講了。”

馬車已行到大路盡頭,三層高臺阻截在前,每層高臺大約七百級青石臺階。仰望而去,山腰間立着一座恢弘古寺,閑雲遮掩,那古寺便似浮于雲朵之上。

車裏人已悉數下來,綠岸笑道:“該不會是,緋鴿山莊的人都剃度出家了吧?這樣倒是可以藏得住那頭怪發。”

靈歌瞪瞪他,不置可否。

浮雲古寺是商州香火最旺的寺廟,聳在半山腰間,共有前後三十餘座佛殿,想要進寺參拜,需要親自爬上這三千一百級臺階,方顯誠意。靈歌仰起頭,這臺階她已爬過無數遍,連這浮雲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熟稔非常。

玉竹轉向清塵,“少爺……”

清塵擺擺手打斷他,“我也有手有腳的,不能壞了規矩。”

說罷一行人前前後後爬上石階。至到寺門口,卻見朱紅大門已經緊閉。

“寺規有言,晚鐘一響,便要閉寺。”靈歌解釋道。彼時天已擦黑,略略看得到天際那殘餘的一抹晚霞紅,煙氣自寺院中升騰,于冷風之中聚結,氤氲缭繞,似乎整個半山腰的雲霧都是焚香所成。

綠岸揪眉,“明知閉寺還帶我們上來,靈歌你可敢耍大家玩。”

靈歌已先行走到前面帶路,“因為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浮雲寺。”

繞過寺門,走上旁邊的彎曲盤山路,一路曲曲折折蜿蜒向上,清塵始終沉眉不語,他心中還在在意,在意荀桑與他分開的日子裏的所作所為,他不想那純淨的女子亦會染上政治泥潭的污濁,那樣的她,實在讓他無法想象。

天完全黑下來時他們繞到山的另一面,舉目望去,對面是另一座山,甚至左右也都是山。

今夜有星,滿月朗朗,照得群山如巨獸,相互依傍着安靜冬眠。而群山環抱之中,竟有一灣湖水,像巨獸們合力守護的明珠。湖上結了層薄冰,映射着月光,于山腰望下去也果真如珍珠般瑩白晶亮。

“素聞商州山水多,沒想到在城中心的主幹路盡頭便是群山會水。”清塵俯瞰下去,淡淡一嘆。

商州的繁華不止是商貿政治,更因山水奇景頗多而彙聚不少文人墨客,詩人們游歷至此,往往禁不住抒情寫意,揮毫潑墨,在山石間留下只言片語。就連“浮雲寺”也是爍國第十三任皇帝私尋至此,看到籠罩在半山腰雲霧之中的廟宇才親賜的名字。

靈歌道:“這座湖叫珍珠湖,是商州的許願湖。人們在浮雲寺燒香禮佛,從首殿一直拜到尾殿,一路來到山的這一面,這時候向珍珠湖許的願才最靈驗。”

清塵看着那輪映在湖冰上的滿月,低低,“今天,是十五吧?”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若真可以遂人所願,那只願人月兩團圓。

“是呀,今兒個該吃元宵的,不知莊子裏的人是不是正聚在一起賞月呢。”靈歌展開掌心,黑色海磁石上小巧的魚嘴指向崖邊,她慢慢收緊了手指,朦胧着眼望下去,似不相信眼前所見,于是用力揉了揉眼:那冰上月竟瞬間變成紅色,像一塊剔透血玉,血玉慢慢有了缺口,繼而被蠶食掉半邊,漸漸漸漸竟只剩一彎細細紅鈎。

“天狗吞月?還是緋月?!”綠岸大叫一聲。

緋月主殺戮,是血光之災,月食喻殘缺,是分離之苦。大大的不祥之兆,映在這供人祈願的湖面上,崖頂一片沉默。

“切!”橙天忽然哼了聲,随手丢了塊石頭進去,“什麽珍珠湖,不要迷信啦。”

高空墜落的石子,在珍珠一樣的冰面上砸出小小一眼洞,接着是一片清脆的嘩啦聲無限泛濫蔓延開來,像抖落一地鋼珠,鏡子樣的湖面頓時碎裂成一張網,暗色的湖水瞬間翻上來,将浮冰吞沒。

清塵的鼻翼輕微地翕動了下,繼而眉頭凝起,他咳起來,咳聲在寂靜山嶺間往複回蕩。

“少爺。”玉竹憂心地替他掌背,清塵卻目光死死盯着湖面,道:“是血。”

那群山環抱的珍珠湖距這半山腰有百十丈,本看不清水色,但清塵對這血腥氣太過敏感。

靈歌聞言不顧安危地跪到崖邊,探下半個身子,須臾便紅了眼圈。

綠岸在身後扯着她的後衣襟,不知如何是好。

清塵走過去,站在她的手邊,那位置,仿佛他們是一對即将從這崖邊雙雙躍下、一起殉情的情侶。

“緋鴿山莊,是在這湖底吧?”他問。

靈歌木然點了點頭,眼圈裏的淚珠兒開始滾落。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該怎麽進去?”

她繼續點頭,然後擡頭看着他,咧嘴一笑,“因為靈歌一直膽小怕死,不敢真正去嘗試。”

說罷,一翻身竟躍下山崖。紅襖白裙,向上翻卷,撲棱棱如翅膀拍打在她的面頰。

在她的記憶裏,緋鴿山莊仍停留在鴿子城時的樣貌。那個南國小城即便嚴冬也極少落雪,幾乎四季都綠意盎然,街邊種滿了猩猩草,一串一串開着亮紅的小花,茱萸樹用大大的葉子遮着日光,摘一片放在袖間,便盈了一身君子香。

緋鴿山莊在城東,偌大的莊園,她住在其中七年卻從未走遍過。其實,她最熟悉的,也不過是自己那處僻靜得像冷宮的小角落。

那是她最初的家,被包裹在繁華之中,卻游離在繁華之外。

但只要有家,無論繁華或清寂,都是好的。

只是,七歲生日那天,父親對她說:“靈歌,你要離開山莊,永遠不許回來,也不再是,緋鴿山莊的人。”

她便背着小包袱很知趣地走了,不哀求不哭泣,因為自小便清楚,自己是身上系着詛咒的不祥之人,會給山莊帶來無盡噩運,能被養育到這樣的年紀,已是額外的恩惠。

她沒有老師,不識字,亦不會華麗詞句,只在臨走前跪在父親腳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稚嫩的額頭落在濕潤得長出青苔的磚面上,聲音悶悶沉沉。她咧開嘴巴笑:“謝謝阿爹将靈歌留在家裏這麽久,讓靈歌吃得飽穿得暖。從此之後靈歌要自己在外闖蕩了,阿爹放心,靈歌一定會自力更生,雖然不再是緋鴿山莊的人,但身體裏也還流着讓我驕傲的血,所以,靈歌絕不會給百裏姓氏丢臉。”

她說完,小心地擡起頭,看看那張不茍言笑的臉,弱弱地問:“娘親留給我們的海磁石,阿爹還帶在身邊嗎?”

臉上沉霜降雪的男人拳頭微微緊了下,卻皺眉道,“那石頭,我早已扔了。你不要再惦記着靠它找回到山莊,陳伯會把你送到很遠的地方。”

“靈歌知道,”她略略垂下頭,“靈歌本想想阿爹的時候,就會看看海磁石,有它在就能知道家在哪裏,阿爹在哪裏,這樣,靈歌也就可以朝着那個方向眺望了。”

男人扭過頭,似不耐再聽下去。

“靈歌走了,阿爹保重。”她直起身,額頭上腫起高高一塊。

她似乎被蒙着眼帶到了很遠的地方,睜開眼卻發現,她并未走遠。巷子兩邊都是結滿燈籠一樣花朵的猩猩草,她仍在鴿子城。

就這樣,她在鴿子城游蕩着終于可以獨立謀生,不久卻聽聞,曾遍布中洲的緋鴿山莊分部一夜之間瓦解消散,她一路跑回城東,偌大的山莊竟已人去樓空,多餘的傭人雜役早在幾個月前已被遣散,莊裏的貴重物事都被搬得七七八八,于是顯得愈加空曠蕭索。只有那個曾經屬于她的角落,依舊整齊如初,像始終不曾有人來過。

整個百裏家族,就這樣從鴿子城的土地上悠地消失,獨獨她這個不為家族承認,也不為外人所知的例外留了下來,茫然四顧,無所适從。

她将自己那塊海磁石放在青磚上,黑色的石頭旋轉着,靜止下來時魚首指向了北方。沒有過多思慮,她已踏上北上的路。七歲的孩子,徒步千裏,中間波折磨難她已不太記得。她總是習慣性地将苦難輕松遺忘,卻牢牢記着每一點滴的快樂。

最後,她停在了商州,海磁石上的魚兒将她一路引到珍珠湖畔便不再轉動。

于是她留在了商州,悄無聲息地不去打擾那隐藏起來的龐大的家。而事實上她也并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進入。就像一個丢了鑰匙的孩子,面對鎖緊的門戶和高大的圍牆,只能眼淚汪汪地被拒之門外。

她曾經想過,或許這樣直直跳下去,便找到了回家的路,卻一直未敢嘗試,不是怕死,而是怕,阿爹那嫌惡的眼神。可如今,它已浸在血泊之中,她便再無猶疑。

夜風掃着面頰,有細細的痛感。似乎已越來越靠近湖面,血腥氣攀升上來,将她包裹。

她阖着眼,于是不曾看見,一抹暗色的影子幾乎同時躍然而下,三枚金針锵锵釘入山岩,針尾上連着細不可辨的絲線,三道線纏在一張細白纖瘦的掌上,掌的主人用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腰,青絲在已然恢複的月色裏飄搖,承淚在夜風中搖搖震蕩。

他的嘴角噙出不悅的弧度:“想死也要死得有些價值些。”

她睜眼,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感受到那只攬在腰際的手緊緊地箍住了自己,心在負重癫狂。若不是腳下血水翻揚,這該是夢寐以求的美好。

清塵胸口顫了顫,因血氣濃重不得不扭過頭去咳了兩聲。她看到那絲線因為承受着兩個人的重量而深深勒進他掌心,漫出越來越濃的色澤,如三道新生的血色掌紋。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找回家的路。”

他轉回頭,唇角的弧度柔軟下來,“你找的不是回家的路,是黃泉路。這湖水裏有毒,跳下去會沒命。”她低頭,看到血水之中翻着白肚的魚從浮冰間隙密密麻麻漂上來,後怕地摟緊了他的腰。

“跟我上去吧。”

“嗯。”她臉上滾着淚珠,将小小的嘴巴探上去,在他蒼白的頰上迅速一啄,而後一只手攬住他的腰,奮力展着另一只手臂,兩人如一對比翼仙鳥,在山石之畔齊齊飛升。

“神仙哥哥,我會記得,你今天飛身下來救我。”晚風濕寒,她在他耳邊小聲呢喃,“今天我在馬車上決定好的事情,要先和你打一聲招呼,不然一旦哪一天你沒來得及拉住莽莽撞撞的靈歌,我的話還沒能說出口就先去了黃泉路,那真是會很遺憾,呵呵,”她兀自傻笑了聲,接着道,“神仙哥哥,我喜歡你。”

小小的聲音,他卻覺得耳膜一震,心尖上某個位置又一次應聲疼了一下,不那麽劇烈,卻是清清楚楚不可忽視。

方才躍下來的一剎,他竟忘了她有藍翎雀羽的庇佑,只覺得眼前一空心也跟着一空,不假思索地就要淩空相随。他不能讓她死,因為尚未找到卷宗。

這是他能給自己的,唯一的解釋。

頰上那一處柔軟的溫濕,被夜風瞬間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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