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悠悠我心

馬不停蹄地趕路十天,眼前的高聳城樓上寫着鬥大的“商州”二字。一路卻并未逢到半點荀桑的影蹤。商州乃中洲腹地,是東西南北往來要塞,自然商貿發達,分外繁華。

雖然仍是深冬,但和赤雪相比這裏溫度已頗為舒适,清塵早換下那件染血的火蠶衣,只穿一件玄色長袍。靈歌在子月國主送的那疊衣服裏東挑西撿,不是太華麗惹眼便是太端莊淑女,最終還是選了件月白長裙,外面配了紅色的鵝絨夾襖。新衣服上身,倒是顯得額外明淨。手掌足底上都塗了玉竹給的藥膏,愈合得奇快,額頭下巴正癢癢地長肉,她便忍不住時常伸手去撓,于是額頭上落下幾顆小小的疤。

因為進了商州城,她總怕遇見熟人不好解釋,于是躲在車裏不肯出去。索性拿過清塵換下的火蠶衣,對着胸口那個破洞拄着臉發呆。

“靈歌姑娘,”玉竹溫和地喚醒她的莫名呆滞,“今晚之前應該能到緋鴿山莊吧?”

“啊?”她愣了下,點點頭,“快了,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就快到了。”

手心裏那塊海磁石,魚嘴直指前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是猶疑,

緋鴿山莊的所在,是江湖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為了一己願望,憑一支藍雀翎羽便告知他人,算不算是一種出賣?可一路行來,經歷這許多種種,知道他們都是肝膽俠義之人,而清塵的目的,只為尋找那個叫荀桑的女子。那這樣的彼此成全該是無可厚非的吧。

她偷偷瞄一眼清塵,他正低着眉,臉色沉沉,手握成拳,似乎緊緊攥着什麽。

不用猜也知道,定是那滴墜子。

靈歌深呼吸了下,趁着休息的當口換坐到綠岸他們那輛車上。橙天拉長了臉,雙手在胸前抱着劍,對于被趕到前車上他只是不屑地擠出一聲“切”。這個神經粗大的護衛看不懂小女兒的複雜情緒,只覺得女人真是種麻煩的動物,坐到玉竹旁邊時口裏還嘟囔:“那丫頭發什麽瘋,居然拿着針線替少爺縫起火蠶衣。”

清塵的頭微微擡起,卻終是沒有說話。

玉竹卻将眼神望向後面的馬車,唇角彎起柔軟的笑。這丫頭,即使她心裏正難過着,卻不經意便讓人溫暖。可火蠶衣又豈是普通布料制成的衣服,那紅色的蠶殼雖然柔軟卻異常強韌,需用靈獸骨磨制的骨針才能輕松穿透,所以才要找城東怪老頭來特制,她方才抓着衣服盯了半晌,不會不了解其中的困難。

後面的那一輛馬車裏,靈歌正用牙齒咬着線,一針針走得艱難。她指腹上的痂剛落了不久,結着嫩嫩一層肉繭,一用力,便有種皮膚被刺破的痛感,她微微蹙着眉,時不時吹吹指尖。

日頭将落山時,先前那眼洞的位置被一只鴿蛋大的火紅飛鴿所替代。鴿子展着翅,禦風而飛,傳神的一針白線點在黑豆樣的眼珠裏,它便似因自由而微笑。

這樣在火蠶衣上一針針刺繡出來的精巧活計,即便城東怪老頭見了也要驚嘆,畢竟她用的只是一根普通繡花針。

綠岸把頭歪過來啧啧了半晌:“想不到你看起來笨手笨腳,也還是有點做女人的天分嘛!”

綠岸說話總是讓人有種囫囵吞了顆大湯圓的感覺,即便是贊賞,聽上去也不那麽舒服。所幸靈歌向來心寬,吹着火辣辣疼痛的指頭,笑嘻嘻領賞:“一個人過活了那麽多年,縫縫補補的手藝早鍛煉出來了。”

她真不想跟他詳細吹噓,自己那件穿了許多年,因為身體不斷長高而不得不一次次接上布料一節節加長的大棉袍,一圈圈彩色拼接下來竟像美麗的鳳尾裙,被街巷裏的姑娘們追風模仿了好一陣子。

綠岸看着那只鴿子又詭笑着撞撞她的手臂,“喂,靈歌,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家少爺吧?”

“呲”地一聲,像有一顆小小的火星,忽然落進正迷蒙蒙一片暗黑的心裏,于是騰地蹿起一把巨大的火焰,照亮她那些晦澀懵懂的情緒,這些天裏,她那些從未有過的反常行為都得到了解釋——

不理他卻又想要他主動叫住自己,不敢靠近卻不舍得離得太遠,不願去想卻哪一刻都沒能忘記。她別扭地賭氣與心疼,自顧自地發酸又發呆,一切一切,難道只是因為,她喜歡上了他?

她在心底小心地驚呼起來:難道真的,是喜歡上他了?

而這種陌生又無法掌控的感覺,便是喜歡?

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好像是中了無嗅無味慢性的毒,直到毒發的此刻才驚覺每一寸血管皮膚都被浸染,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變成了與從前不同的另一個人。更傻,更癡,更容易快樂,也更容易傷懷。

可是,她明明知道,那個谪仙一樣的人兒不屬于她的世界。更何況,他心底裏早已住進了旁人,十年追逐不曾舍棄,她又哪會有一分一毫的機會。

手裏緊緊抓着那件火蠶衣,難免失落頹喪。

可忽然,她又有了股沒來由的勇氣——自己為何自作主張地替他縫上只鴿子?原來潛意識裏是要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呢。只要心之向往,便要努力去做,即便沒有結果将來也不會悔恨。

她一直便是如此啊,所以迷生之淵裏,幻箭星君才找不到她靈魂的縫隙。

喜歡他,便要努力待他好,且要讓他明白自己的情感,不退縮,不自怨自艾,也不能讓他因着自己的這份喜歡而煩擾。她暗暗對自己說,“你盡力就好,至于他會不會喜歡你,那不是你的事啊。”

她不要躲躲閃閃讓人費盡心機地猜測自己的心意,她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張白紙,所有心思一目了然,你愛也好,不愛也罷,也都是如此堅定真誠,不會更改不會遲疑。

看到靈歌被綠岸的話弄得異常沉默,半天不語,藍蕪紫拓都拿眼狠狠瞪他,轉眼卻看那丫頭一張臉已經光彩照人地笑起來:“是啊,綠岸你說對了,我喜歡你們清塵少爺。”

車裏那三個人,都被點了穴一樣,瞪大眼定定望着她。連外面趕車的黃覺都忍不住要掀了簾子窺一眼究竟。

靈歌大咧咧聳肩:“我一時也說不清為什麽,我只知道我會盡全力對他好,我不會妨礙他去尋找荀桑姑娘,”她略帶嬌羞的低下頭,“但若是有一天,你家少爺也禁不住喜歡上我,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咯,兩情相悅……”

綠岸拿劍鞘敲她腦門,毫不留情打擊道:“快醒醒,不要發白日夢了,少爺怎麽會喜歡上你,不論身份樣貌武功見識還是……”

藍蕪紫拓一人一只手緊緊捂住綠岸的嘴巴,對靈歌說:“別理他,他吃牛糞長大的,說話臭得很。”除夕那夜,靈歌和他們鬧哄哄打了一夜骨牌,已經混得很熟。幾個人對她自來熟的天真性子都蠻喜歡,也知道在他們看不見的那個世界裏她和少爺同歷了一番生死,很不想将這小姑娘傷得體無完膚。

綠岸卻掙脫出來,落井下石,“更何況,你是承受詛咒之人,要是跟着少爺,豈不是給他帶來噩運。”掙紮時手肘撞到了紫拓腮骨,藍蕪立時不悅起來,扭着綠岸胳膊責問:“紫拓最小,誰欺負他我第一個不能答應。”

綠岸轉了矛頭,一臉邪笑,“藍蕪你幹嘛總這麽護着他,像護着個水晶人兒似的。你們之間,難道有什麽……”

連黃覺也聽不下去,一把掀了簾子沉臉對綠岸道,“你出去趕車。”

藍蕪臉都氣白了,“先收拾完再說。”于是和紫拓一人一只胳膊死死挾住了他,靈歌也趁勢湊過去揪綠岸的耳朵,一臉鬼笑道:“我雖然已經有自知之明,可是還是很小氣很記仇的。”

綠岸痛得呲牙裂嘴,一聲凄厲鬼叫,沿着長街傳出很遠。

前面的馬車裏,聽到後車裏一陣吵嚷打鬧,玉竹管家毫不擔憂卻是一臉莞爾。十年來,奔波旅途上從來都是沉默且沉重,因為茫然地追尋,因為時刻提防着暗殺的刺客,即便少爺時不時開些冷幽默的玩笑,卻難有發自肺腑的會心一笑。

而這個丫頭,卻像一股清新的泉,涓涓彙入他們随着荀桑而不停奔流的河道。她身上明淨的力量讓河道裏掀起歡笑的浪花,一朵一朵,以充滿活力的姿态跳躍。

走過這許多山川大地,也見過太多人中龍鳳。

可獨獨這一個,平凡,卻與衆不同。

玉竹收了思緒,撩開車簾看向窗外,正月的喜慶氛圍仍在繼續,一條街是延續到盡頭的大紅,夕陽将要垂下,緋鴿山莊該要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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