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9.

當三人到達舞會的時候，已然賓客滿堂。不過這剛好，作為應邀而來的貴賓，稍微晚一些到，更合乎體面。

三人的到來，讓原本喧鬧的宴會瞬間安靜下來。能有這麽轟動的效果，無非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達西子爵的唯一繼承人，将出席今天的晚宴。

他們的到來，對這個小鎮來說，絕對是件驚天的大事，人們一早就從其他途徑弄清了三人的身份。

當然，和達西同行的賓利，同樣是位不可多得的富貴公子。

對鎮上的姑娘們來說，就算能被臭名昭著的威克漢姆看上，也比嫁給村裏的農夫要強上很多倍，再怎麽說他也是個管家的兒子。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三位英俊、多金的紳士，沒有一個帶了女伴來。這使在場的所有女性，都開始幻想着能有幸得到這些“完美”男士的垂青。

在侍者搖鈴宣告了三人的身份之後，頃刻間，人們就越發的躁動了起來。他們興奮的竊竊私語，侍者不停的搖鈴，依舊止不住那種失控般的亢奮。原本應該羞答答的少女，完全無法繼續保持本該擁有的矜持。而那些家中有待嫁閨女的夫人們，更是不加掩飾的打量着他們，眼冒精光。

威克漢姆的唇邊始終挂着一抹淺笑，若有似無的掃過面前的每一個人，隐藏在他自己構建的陰影下，無聲又戲谑的打量着在場的每一個人。

賓利似乎有些難以招架這麽多不加掩飾的□□的目光，害羞的同時，又不想被人發現他的窘迫。于是，他板着臉，假裝冷淡的直視着前方，緋紅的臉頰卻出賣了他。

威克漢姆忍不住翹起了嘴角，加深了那抹邪惡又風流的微笑。

不過，威克漢姆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他發現那些姑娘和夫人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同樣的赤-裸。而他以為會出現在衆人臉上的嫌棄和鄙夷，并不存在。

威克漢姆不免有些疑惑，他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麽令人觊觎的地方。他的身份尴尬，性格乖戾，名聲也下流放蕩，這些人應該對他避之不及才對。

當然，威克漢姆知道，有達西這樣一個焦點來吸引火力，自己肯定不會被關注太久。至少他是這麽想的。

舞會的音樂想起，金斯萊走向三人，看起來猶豫不定，又局促不安。想上去打招呼，又擔心再次陷入之前那種被無視的尴尬。他穿的非常隆重，隆重到讓威克漢姆覺得太誇張，以至于有些喜感。

威克漢姆忍俊不禁，依然是邪惡又戲谑的淺笑，卻似乎成了金斯萊最大的鼓勵。

金斯萊走向威克漢姆，恭敬又讨好的鞠了一躬，說：“達西少爺、賓利少爺，還有威克漢姆少爺。”

說到這金斯萊還頓了一下，低着頭斟酌過用詞才繼續開口：“在下為各位安排的住所，還合乎心意嗎？”

達西延續着他一貫的風格，冷冷的看着維持着脆弱的鎮定的可憐牧師，面無表情、惜字如金。

而賓利剛進入社交不久，還是個心思單純的少年。只參加過一些貴族間召開的舞會，并沒有簡奧斯丁描寫的十年後那種通曉人□□故、游刃有餘的模樣。現在的他，看起來似乎是被過于熱情的鄉村風情吓到了，一副惶恐不安，又不知所措的樣子。

金斯萊牧師雖然一副市儈的嘴臉，但這無非是一個小人物的無奈和悲哀。威克漢姆看着手足無措的金斯萊，突然覺得自己和他，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下，他們同樣的命如浮萍草芥，仿佛跳梁小醜般可笑又可悲。

威克漢姆一邊在心中譏笑自己的多愁善感，一邊對金斯萊點了點頭，友善的說：“我們很滿意，謝謝。”

“啊！威克漢姆少爺，您實在是太客氣了！你們能光臨我們這種小地方就是蘭姆頓的福氣！希望今晚的招待能夠不讓各位覺得無趣！”金斯萊感激的看着威克漢姆，受寵若驚的誇張語氣，仿佛最拙劣的喜劇表演，讓人啼笑皆非。

“沒有，很好。”威克漢姆自嘲的笑，他的身份，其實連金斯萊都不如。

整場舞會對威克漢姆來說，簡直索然無味到了極點。

不是因為他對那些青春洋溢的小姑娘不感興趣，只是因為，他不會跳舞。

威克漢姆從前是個殺手，傭兵不會跳舞很正常。

于是，威克漢姆雙手插在口袋，斜靠在角落的牆邊，無聊的看着其他人樂在其中。慵懶又淡漠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場不太感興趣的表演。

賓利很快就融入了這場熱鬧、澎湃的晚宴，和活潑的姑娘們打成了一片，跳舞跳得不亦樂乎。

威克漢姆閑着無聊，于是觀察起人們的舞步。雖然他不會跳舞，但他還是能看出，大家的舞步很随意，屬于沒什麽講究的鄉村舞蹈。

不過，威克漢姆依舊不想參與。他百無聊賴的四處張望，計劃着溜出去抽根煙，好提提神。

于是，威克漢姆順着牆邊，往禮堂的門口走去。可他很快發現，在場的男士中還有一位和他一樣不解風情。

又是達西。因為這個高傲的、不假辭色的人站立的位置，正好在威克漢姆出禮堂的路徑上。

威克漢姆挑了挑眉。達西面色沉靜的盯着他，沒有動作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這麽美妙的舞會，這麽多可愛的姑娘。達西先生不去放松一下嗎？”威克漢姆戲谑的問。

“你怎麽不去？”他冷冷瞥了威克漢姆一眼，目光重新回到舞池。

“我不會跳舞。”威克漢姆撇了撇嘴，幹脆和達西并排站在了一起。“真令人遺憾。姑娘們打扮的這麽漂亮，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達西聽威克漢姆這麽說，似乎想到了什麽。回頭看了威克漢姆一眼，眼神複雜的令人心中一顫。“我非常好奇，那個平行世界中的你，到底是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裏長大的。”

威克漢姆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繼續欣賞舞動的人群。

威克漢姆的冷淡并沒有讓達西退卻，他盯着攢動的人群繼續說，宛如自言自語。“你沒有在紳士家庭長大所養成的良好教養、驕傲和自重，卻也不像平民家庭出來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沒有商人的唯利是圖和卑躬屈膝。也不像我所認識的威克漢姆那樣，自卑浮誇又患得患失。我這段時間想了一下，這大概和他尴尬的身份有很大的關系。但你卻沒有。”

達西短暫的停頓了一下，又接着說，“如果說你是中産階級家庭中長大的，你卻一點也沒有那種家庭孩子特有的謹慎守禮。你甚至連舞蹈這麽廣泛到平庸的技能都不會。如果說，你在與世隔絕的地方長大。你又深谙世俗禮節、人□□故，知道如何與人虛以委蛇。可我覺得，你雖然明白，但并不在意。”

達西說完，再一次看向威克漢姆，靜靜等待着他給出解釋。

威克漢姆并不打算回答達西的疑問，他只是低頭抿嘴輕笑了一下，然後擡起頭，眺望着舞池的另一端。

所有人都在盡情又忘我的狂歡着，只有威克漢姆和達西傻站在喧嚣的歡慶之外，虛度光陰。

格格不入。正如這個時代于威克漢姆帶來的惆悵。

“何必浪費時間去猜測我過去的事情，達西少爺？”威克漢姆笑着說。

之前的我們不認識彼此，之後，同樣也不會産生太多的交集。

“我不明白，你身上的桀骜到底從何而來。你也不似那種好高骛遠的浮躁之人，急于表現自己。你完全不在乎關心你的人，卻也能勉強做到行為得體。你的內心殘忍、乖戾，冷酷無情。你冷靜的甚至缺少作為一個人類應該有的情感。讓我覺得，你就像是一個機器。”

機器。威克漢姆都快要為達西鼓掌了。多麽敏銳，他就是機器，殺-人機器。

威克漢姆側過臉看向達西，達西的眼睛依舊古井無波，威克漢姆卻從中看出了一閃即逝的波瀾。

威克漢姆對達西咧着嘴角，吹了聲輕漫的口哨。

“哇哦，多麽嚴厲的指責。你其實好奇的是，我之前是幹什麽的，對吧？”威克漢姆漫不經心的說，“很遺憾。那是我的秘密。不過，達西少爺認為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是傲慢無禮、又好事多心嗎？”

“如果你認為诋毀我，能體現你的正直和高尚。”達西冷冷的說，他因為長期面癱而有些下傾的嘴角緊緊抿着。

“很遺憾，達西少爺。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正直或者高尚，但也不認為您有類似的品質。不過，請您不要再想方設法的窺探我的隐私了，那樣也許會讓你看起來稍微可愛一些。”

威克漢姆的語氣輕佻又敷衍，仿佛警告，又仿佛是在奚落。

他對達西勾勾嘴角，擡手輕輕勾住達西的下巴，并故意用拇摸索指在達西的臉頰上摩挲了一下。

達西幾乎立刻就被威克漢姆的挑逗激怒了，卻礙于場合沒有立刻發作。

威克漢姆是故意的，他不希望達西繼續再這樣對他窺探和臆忖下去。他習慣于觀察和拿捏別人，反之，會讓他感到非常的不安和煩躁。

威克漢姆想激怒達西，讓達西覺得他就是個和原來的威克漢姆一樣的混蛋，像放棄他那樣放棄自己。就和簡奧斯丁描述的情節一樣。

達西的反應，充分的體現了他良好的教養。即使他已經瞋目切齒、義憤填膺。可卻只是負手立在牆邊，雙手緊握成拳，眼神凜冽又充滿警告的狠狠瞪着威克漢姆，好像随時準備着上去揍威克漢姆一拳。

而威克漢姆卻覺得達西此刻的神态非常迷人。像只張開了利爪的獵豹，危險卻優雅。卻令威克漢姆感到意亂情迷。

威克漢姆知道自己很變态，可他就是沉迷于這種危險的、劍撥弩張的刺激體驗，一種強烈的征服欲如潮水般拍打着他躍躍欲試的心。

于是威克漢姆再次勾起唇畔，睥睨着面前的少年。看似心不在焉，卻又意味深長。

然而，一個甜美的女聲打斷了這種無聲的交鋒。威克漢姆迅速将手收回，仿佛剛才只是為了擦去達西臉上的髒東西。

“達西先生，您……願意邀請我跳一支舞嗎？”看來終于有大膽的姑娘抵不住誘惑而主動出擊了。

威克漢姆饒有興趣的看着。

達西的身份高貴，本就足夠讓這些姑娘趨之若鹜了。而他英俊挺拔的形象，優雅的舉止、高貴、沉穩的氣度更是令人難以自持。

除此之外，他還睿智、博學、機敏。

呵。全是優點。威克漢姆覺得自己都快要像那些姑娘一樣，抵抗不住達西的吸引力了。

“咳咳……”達西清清嗓子，接着又狠狠瞪了一眼似笑非笑，似乎是等着看他好戲的威克漢姆。

調整被威克漢姆撩撥起來的怒氣，以及心跳古怪的失控感。達西恢複麻木的表情，看向那個姑娘，冷淡的說。“對不起，小姐。我不喜歡跳舞。”

那個姑娘有着有一頭美麗的金色長發，長相甜美，杏眼櫻唇，眼神明亮又靈動。

她不知所措的圓睜着漂亮的大眼睛，顯然被達西這麽幹脆、不解風情的拒絕給弄蒙了。

一般來說，只要是正常男人，就很難拒絕一個如此美麗又可愛的姑娘的主動邀請。

不過可惜，達西不正常。

姑娘睜着大大的眼神傻傻得眨了一下，接着求助似的看像威克漢姆。用眼神懇求威克漢姆幫她找個臺階下，最好能陪她跳上一曲。

但很可惜，威克漢姆也從來都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并不打算在她身上浪費任何時間。威克漢姆微笑着瞥向達西，接着別有深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達西在看到威克漢姆擡手的動作時，下意識的僵硬了一下，不過當他發現威克漢姆的手，只是落在了他肩膀上的時候，就很快恢複了從容、淡泊又高貴的模樣。

“我出去抽根煙。”威克漢姆說，然後又似笑非笑的瞥了那姑娘一眼，一轉身大步向禮堂的門口走去，淹沒在歡聲笑語的人群後面。

逆着光，少年所特有的清瘦剪影，修長卓立，挺直的背脊，風流間透出一種凜冽的孤傲，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便真的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般。

這一瞬，一種混亂又強烈的直覺淹沒了達西。

達西瞥着眉，掃了眼面前目光呆滞、眼眶微紅的女孩，出于紳士的禮貌，他鞠了一躬，說了一聲“對不起”之後，快步追上了快要在視野裏消失的威克漢姆。

在達西看來，威克漢姆的行為舉止、思維方式似乎完全不能用正常的邏輯來理解。卻在無形間散發着某種詭谲又幽谧的氣息，神秘又危險，卻讓達西忍不住想要去窺探和發掘那些隐藏在淡漠表情下的秘密。

而且，達西無法容忍威克漢姆剛才的輕薄戲弄。

達西很煩躁，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跟出去揍這個放浪的狂徒一頓才行。

禮堂外是五彩缤紛的花園，錦簇的玫瑰悄悄盛放，姹紫嫣紅。夜空是靜谧的黑色，繁星點點，如流淌着的破碎銀河。上弦月，如同勾人的指尖，撩撥着蠢蠢欲動的心。

少年邁着優雅的步伐，潇灑的掏出根煙叼在嘴上，火柴在空氣中閃過一道狡黠的光暈。

他并沒有在花園中多做停留，而是直接走向了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街道。

威克漢姆深吸一口，吐出氤氲的煙圈。他仰望着星羅棋布的璀璨夜空，回味着達西冷峻又隐忍着憤怒的面容。

威克漢姆喜歡達西傲慢的神态，優雅的身姿。黑曜石般閃耀的雙眸純粹而深邃。

煩躁的又一次深吸了口煙，尼古丁辛辣香醇的氣味充滿了口腔和肺葉，卻依舊難以冷靜下來。剛才有種沖動，他想親吻達西。

真要命。威克漢姆想。或許是禁欲了太久，是時候放縱一下。

參加舞會的途中，坐在馬車上的威克漢姆，看到途徑的街道小巷，有鱗次栉比的喧鬧酒館，那裏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充斥着放肆、粗魯的大笑聲，或者謾罵聲。這裏魚龍混雜、聚集着各種身份低微的流浪者，扒手、騙子、強盜、殺手、□□。

以及嫖客。

這些人低俗粗鄙、暴虐狡詐、貧困潦倒、無恥下流。堕落又不甘。

這就是喬治原來的世界。

掩埋在平庸、卑微表象下的人們，拼命掙紮，卻始終只有見不得光的肮髒。

因為，這裏是光明永遠無法滲透的徹底黑暗。

喬治在這樣的地方出生，成長，生活，直至死亡。雖然始終沒有被這些鮮血淋漓的陰影吞噬，沒有選擇對它屈服。但這些卻是掩埋在他心底最真實的過往。是永遠無法被救贖的原罪。

這些真實又無奈的禁锢，促成了他随遇而安的漂泊性格，緣來不拒、境去不留的灑脫。看似輕浮放蕩，卻又始終保持着一顆驕傲又一塵不染的赤子之心。

他開始逃避。

通過音樂、電影、閱讀，甚至是殺戮，沉迷在一個自我構建的理想世界，築起了厚重的壁壘。

最終讓他開始對現實變得越來越殘忍、冷漠和陰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