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CHAPTER 8.

喬治威克漢姆大睜着空洞的雙眼,在寂靜的深夜裏枕着雙手,僵硬的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盯着有華麗吊頂的天花板難以入眠。

現在,我生活中的一切都讓我無所适從。

我深知自己殘忍的本性,從來都不是什麽善良之輩,這些人對我的期望,令我惶恐。

但我并不想因此改變自己。因為我不為別人而活。

我本來就是只臭蟲,下水道裏的老鼠,他們為什麽不認我自身自滅?

威克漢姆還是選擇做個遵循內心而活的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管最後會被人如何看待。

這的确很自私,但人生,從來都不是為別人而活的。

人、生存于世間,本就是孤獨的。

但話說回來,學什麽專業,确實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以前的喬治沒機會想,而現在……

威克漢姆最後決定去學機械物理學。他一直對這個很感興趣。他沉迷于暴力的美學,迷戀于槍彈武器,他想自己造軍火試試。

雖然普通的槍支拆解和拼裝,對他來說早已是信手拈來的事。但從來沒有系統的專業基礎,終究難成氣候。

彭貝利莊園的人很奇怪威克漢姆的選擇,這是一個非常冷門嗎,并且年輕的專業。達西老爺還以為威克漢姆是想留在劍橋當教授。

威克漢姆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說認為這門科學是時代的趨勢,以及他對此感興趣。

大家依舊不解,在這個時代,這門引領未來的科學,可能用來填飽肚子都不夠。說不定只能去工廠裏當修理工。

達西在知道了威克漢姆想選物理之後,目光總會若有似無的飄向威克漢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而在威克漢姆看過去的時候,又會迅速的移開。

這太奇怪了,為什麽會選擇物理。要知道,威克漢姆沒有任何可以繼承的家産,而在這個時代,威克漢姆如果想踏入紳士階層的話,牧師、律師或者醫生,才是最好的選擇。

威克漢姆之後的生活,依舊将重心放在了閱讀上,偶爾也會和達西以及賓利去打獵。

達西對威克漢姆的态度依舊不冷不熱,兩人之間卻多了份微妙的默契。事實上,他們只是在暗中試探着彼此,忖度着對方。

而這樣心照不宣的交鋒,也從沒讓其他人發現過。

時光如梭,離劍橋開學還剩一月。達西老爺提議,年輕人應該在開學前四處走走,長漲見識。在這個時代,能上大學的一般來說都是貴族。對貴族來說,上學不是為了學習什麽技能,只是為了豐富閱歷,以及獲取一個受用終身的關系網。

威克漢姆沒什麽意見,以他的身份,能去上大學本身就是一種恩賜。他雖然不是真的非常了解這個時代的規則,但仆人的兒子還是仆人,他是明白的。

當然,在這個時代,仆人也是紳士。人們稱管家為紳士的紳士,許多大學還有專門的管家學。吉姆的意思就是希望威克漢姆能夠子承父業,繼續當這個莊園的管家。

威克漢姆早就想四處看看了,希望多了解一點這個世界的人文風俗,看看還有沒有被重工業完全破壞的自然風光。

達西也沒什麽意見,賓利為此興奮的幾乎歡呼雀躍了起來。

安娜和卡洛琳本來也想跟他們一同出行的。無奈安娜太小,帶着一個才8歲女孩出行,不僅不方便,也太不安全。

而關于卡洛琳,賓利夫婦認為她還是待在家裏比較好,因為她已經到了該準備進入社交的年紀,多花點時間參加一些舞會才是她現在最好的選擇。

雖然,如果達西能看上她,确實會是一個不錯的歸宿。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達西對卡洛琳一點也沒這方面的想法,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無疑了。

計劃已經做好,三人打算趁開學前的空閑,在德比郡上好好的放松一下。德比郡是達西家族的轄區,整個德比郡都是達西子爵的財産。

很快三人就動身了。

仆人們已将行李和馬車全都打點好了,三人只需坐上馬車就行。

這是一輛四人馬車,華麗又寬敞舒适。威克漢姆沉默的看着達西和賓利做進馬車。遲遲沒動。賓利拍拍自己邊上的位置,示意威克漢姆快點上車。

“不了。我還是騎馬吧。”威克漢姆說,語氣平淡,表情尋常。他是管家的兒子,由他騎馬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無法像原來的威克漢姆那樣心裏沒數,但這個舉動在了解威克漢姆的人看來,卻顯得異常的突兀和反常。

不過這段時間威克漢姆的變化太大,大家已經開始漸漸習慣這樣的喬治威克漢姆了。除了達西,他深知,這個威克漢姆其實是個比原先還要驕傲的人,他不屑于世俗禮節,從不拘于形式。也許,他只是不想和自己乘坐一輛馬車。

其實,威克漢姆只是想騎馬罷了,他喜歡策馬奔騰的快意。

路上風景怡人,山水如畫。疾馳的駿馬帶起清爽的風,肆意的吹在威克漢姆的臉上,叫人神清氣爽。

威克漢姆吹着口哨,久違的自由令他心曠神怡。很快,三人就到達了此行的第一站,蘭姆頓。

因為威克漢姆騎馬走在前面,而達西和賓利坐着馬車,來接應的人以為威克漢姆的身份是貼身男仆。

威克漢姆翻身下馬,上前和來人寒暄起來,仿佛真的是一個合格的男仆那樣。

賓利慌忙從馬上下來,一臉的尴尬和懊惱,想要解釋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威克漢姆!這應該是仆人做的事。傑克,你還愣着幹嘛?”

賓利的貼身仆人趕忙上前,卻被達西攔住了。

“我是菲茨威廉達西,達西子爵的獨子。這位是查爾斯賓利先生。”達西一邊說一邊看向威克漢姆。透過他波瀾不驚的眼神,看不出情緒,又仿佛在躊躇着什麽。

威克漢姆靜靜回視,也沒說話。

達西頓了一下,然後說:“以及這位喬治威克漢姆先生都是我的朋友。”

“啊,這真的非常抱歉,威克漢姆少爺!我乞求您的寬恕……”來接應的人誠惶誠恐的對威克漢姆深鞠了一躬。見威克漢姆只是對他微笑了一下,并沒有怪罪的意思,松了口氣後接着說:

“達西少爺、賓利少爺,還有威克漢姆少爺,你們能來實在是太榮幸了!你們的光臨使我們整個小鎮都蓬荜生輝!你們的住處我早就已經安排妥當。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是這個教區的牧師克魯斯金斯萊。”

金斯萊停下等了一會,發現三人只是看着他,并沒有要和他握手或者開口接話的意思,讪笑着搓了搓手,又自顧自的接着說了起來。

“鄙人在提前得知了三位的駕臨後,特別舉辦了一個舞會,為先生們接風洗塵,就在今晚。在下殷切的期待着三位能夠屆時光臨!”

威克漢姆勾了勾唇。太明顯了,這個金斯萊是在讨好達西。作為教區的牧師,如果想要升職,必須要有當地領主的推薦信。而達西,似乎再次恢複了往常惜字如金的狀态,向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大概是看不上對方谄媚的嘴臉吧。

這樣的冷場讓金斯萊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動作僵硬,他愁眉苦臉的看向威克漢姆和賓利,希望有人可以發發善心給他找個臺階下。

威克漢姆置身事外,安靜的在一邊微笑。他并不打算幫金斯萊解圍,他也不怎麽喜歡這種趨炎附勢的人。

最後還是賓利實在看不下,他說:“榮幸之至,我們一定會準時參加的。謝謝您的熱情款待。”

“太感激您了!”那個牧師說。“在下還有公務纏身,恕在下不能繼續陪同三位少爺了。請帶我向達西子爵問好!”

說完,金斯萊快速鞠了個躬,倉皇的走開了。大概是被威克漢姆和達西冷淡的反應打擊到了。

威克漢姆看着金斯萊狼狽逃竄的樣子,毫無同情心的差點笑了出來。

這個世界啊,不管在什麽年代,都是這麽殘酷。有些人含着金湯匙出生,即使一文不值也注定身份金貴,錦衣玉食;而有些人,無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依舊連前者的起跑線都趕不上。

呵呵,這都是命。

從金斯萊後來的反應來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個溜須拍馬的小人。人啊,很多時候都是被生活逼得。

達西不說話是因為他就是讨厭這種阿谀奉承的人。但他難以理解都是,威克漢姆臉上那種陰晴不定的笑是什麽意思。

他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這段時間,他的目光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威克漢姆所吸引。

想想以前的威克漢姆,雖然讓人看輕,但就像這個金斯萊一樣,一眼就能叫人看穿。而現在的威克漢姆,完全讓人看不懂。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威克漢姆,給了達西一種非常古怪的危機感。

威克漢姆感覺到達西在看自己,轉過頭看了回去。他咧開嘴,露出潔白如玉的牙齒,看起來邪惡又暧昧,意味深長。

達西突然想起威克漢姆獨坐在湖邊抽煙的樣子,少年孤獨的剪影沐浴在早春和煦的暖陽下,淡漠又虔誠的表情透着某種節制的殘忍,散發出一種神秘又禁欲的美感。

還有那次在深夜的叢林中,面對狼群時,從容中釋放着的刺骨的殺意……仿佛沾滿鮮血的異教徒神像,堕落卻不容亵渎。

神聖又怪異。

“你在想什麽,快走吧。”賓利的聲音打斷了達西的沉思。他又伸手在達西面前晃了半天,達西這才從那些回憶中回過神。

達西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正常了,他用餘光偷看了一下威克漢姆,發現威克漢姆也在看他,表情晦暗不明,又透着幾分陰翳。

達西有一瞬間的疑惑,但他依舊保持着一貫的沉靜姿态。威克漢姆移開目光,昂起頭率先邁開了步伐,向住處走去。

這是一處別莊,威克漢姆來到自己的房間,放下行李。他的行李很少,只有幾件随身的衣物,對他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其他的行李都是仆人收拾的,放在房間裏只是在占地方。

威克漢姆打量起這個房間。這是個不錯的客居。雖說不上華麗,卻被打掃的舒适又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長久無人居住的破敗與蕭條感。威克漢姆猜測,這應該是達西家族的又一處房産。

話說回來,整個德比郡都是達西家族的,而這裏只是一個小小的別莊。

威克漢姆倒到床上,柔軟潔淨的被褥散發着陽光的清香。這裏被人悉心的布置過,感謝那個打掃房間的人,威克漢姆一路騎馬過來,現在他累了,所以不知不覺就陷入了夢鄉。

人在勞累的時候總是會睡的很沉。

威克漢姆睡得正香,然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他。

威克漢姆掙紮了一下,他真的還想再睡會兒。他扭動着爬起來,坐在床沿,準備先醒醒神再去開門,但來人自己推開了門。

“你門沒鎖……”是賓利。“天哪!喬治。你怎麽還在睡覺啊,舞會就快要開始了。守時可是作為紳士的基本素養!”看到威克漢姆睡眼惺忪又心不在焉的樣子,賓利有些氣急敗壞的說。

“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威克漢姆把自己摔回枕頭上後懶洋洋的說,一邊打了個哈欠。

“快點起來吧,現在收拾還來得急。”賓利一臉譴責的瞪着威克漢姆說。“真搞不懂,為什麽只有我對舞會感興趣呢?難道你們就不想去見識一下這裏可愛的姑娘們嗎?”

“不想。”威克漢姆翻了個身,然後說:“你快去吧,姑娘們都等着你呢。”

“你知道的,我答應了金斯萊,今天晚上我們會去的。”賓利特意在“我們”這個單詞上加大了音量。

“有達西陪你去就行了。我保證,沒有人在意我會不會出現的。”威克漢姆一邊說一邊把被子拉過腦袋。

“你快起來!”賓利似乎有些急了。“你再不起來我就跟你絕交!”

聽到賓利的話,威克漢姆一把被子掀開,努力睜大還有些迷糊的睡眼盯着天花板,深深的嘆了口氣。

天哪,這類似于小朋友之間賭氣時說的“我再也不跟你玩了”,是怎麽回事啊!

“唉!”威克漢姆再次坐了起來,“好吧好吧。”他一定是被賓利的孩子氣征服了。

威克漢姆抄起丢在椅子上的外套,胡亂的套上,然後打着哈欠說:“走吧?”

“天哪!你不會告訴我,你打算穿這個去參加舞會吧?”賓利驚呼。

威克漢姆低頭看了一下身上的西裝,“這有什麽不合适的嗎?”

“這太失禮了!喬治。”賓利一邊說一邊去翻威克漢姆的衣櫃,似乎不從衣櫃裏找出一件和他一樣布滿蕾絲的華麗禮服,就絕不會善罷甘休。

威克漢姆不知道自己的衣櫃裏為什麽會憑空出現那麽多衣服,這絕對不是他自己放進去的。

“幸好提前來打掃的人準備的充分。我看到你的行李,那麽少,肯定沒帶禮服出來。你這人怎麽這麽粗心啊……”賓利一邊翻一邊嘀咕,最後終于說到:

“就這件吧!”

“……”

威克漢姆看着那件滿是蕾絲的襯衣,和花哨的寶藍色西裝,默然無語。

“我能……”

“不能!快點換上!”賓利警告。

最後,威克漢姆還是折服在了賓利碎碎念的淫威之下,心不甘情不願的換上那套禮服。

威克漢姆跟在賓利身後,低着頭思考:如果是原來,他絕對不會這麽聽話,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屈服,但他就是心軟了。

馬車已經準備好,達西站在花園的噴泉後面,背手而立。

初夏的季節,花園裏明豔的玫瑰争奇鬥豔。黃昏下,噴泉在不停運轉着,晶瑩的水珠相互碰、破碎,折射着夕陽最後的餘溫,形成五顏六色的水霧落下,落英缤紛。

達西穿一套黑色的禮服,襯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熠熠生輝。

威克漢姆的心又一次劇烈的跳了起來,他側開臉,不敢再看。

“達西,我們來啦!”賓利向達西招手,熱情洋溢。

賓利穿一身潔白的禮服,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儒雅形象。他快步走到達西跟前:“你一定想不到,我找到喬治的時候,這個家夥竟然在睡覺!”

達西沒什麽表情的瞥了威克漢姆一眼,淡淡的點了點頭。

威克漢姆在看夕陽,眼睛被餘晖刺的眯了起來。他只是不想去看達西,他的心在一點點淪陷,而他不想再沉淪下去。

威克漢姆發現達西又在觀察他,立刻向馬車走了過去,假裝很淡定的樣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時的他到底有多不安。

威克漢姆跳上車,盡量靠近角落坐了下來。

四人馬車,達西和賓利并排坐在了威克漢姆的對面,達西的位置正好和威克漢姆面對面。

威克漢姆和達西的視線自然而然的交彙到了一起。

威克漢姆覺得自己的心跳又開始紊亂了,但他不想再逃避了,像個丢盔棄甲的逃兵那樣,這太可笑了。

他回視達西,假裝若無其事的淡淡睥睨,以為這樣能讓達西放棄繼續和他對視。

但達西似乎是鐵了心要讓威克漢姆不自在,一直就這樣看着威克漢姆。

威克漢姆更不想示弱,争鋒相對的對視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幸好達西很快就放棄了這種愚蠢的交鋒,轉頭看向了窗外。

幸好。——達西在心裏默默舒了口氣。

威克漢姆順着達西的目光看去,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庸庸碌碌,晝夜交替時的萬家燈火,彌漫着平凡又真實的溫情。威克漢姆索性欣賞起沿途的夜景。

這是曾經的喬治,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刻。

賓利習慣了兩人的沉默寡言,知道要找到這兩位感興趣的話題很難。但這樣快要實質化的沉默,着實太叫人難受了。

賓利想打破沉默,又糾結于不知該說什麽。

威克漢姆看着夜景,心中思緒萬千。達西的心中也同樣的百轉千回,一團亂麻。

這是達西第一次看這個威克漢姆穿禮服。

與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威克漢姆在樣貌上沒有任何區別,氣質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不論達西想不想承不承認。

少年的脊梁很直,桀骜不馴。達西總是下意識将這個人和以前的威克漢姆相比:以前的威克漢姆很虛榮,好大喜功、誇誇其談,而這個人的桀骜源自于一顆強大又不屈的心;以前的威克漢姆看起來總是庸俗又猥瑣,這個人雖然有種邪惡又堕落的氣質,但落落大方、舉止不俗。

夕陽下,跟在賓利身後的少年身姿綽約,泰然自若的步伐矯健又充滿力量。達西看着他向自己逼近,寶石藍的緞面燕尾服将煙灰色的冰冷雙眸映襯成一種淡藍色的溫柔色澤。

仿佛陰沉的倫敦,在雨水的沖刷後,難得驚現的澄澈天空。刀削般精致又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

禁欲又誘惑。

難怪有那麽多少女為他沉淪,即使明知會萬劫不複。

不,引誘那些姑娘的不是這個人。

是原來的威克漢姆!

這個威克漢姆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

——達西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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