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7.

從狼群中脫身的那天起，威克漢姆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星期。當天早上，所有人都圍坐在一起準備用餐的時候，威克漢姆還沒有出現。

以前的威克漢姆經常這樣，所以大家也沒有覺察到什麽不對的地方。而仆人們，都害怕威克漢姆，沒有人敢跑去叫醒他，以前他們就經常因為叫醒了還在睡覺的威克漢姆而被狠狠斥責。

最後還是達西第一個發覺了不對勁。因為他知道如今的威克漢姆是個非常自律的人，有早起晨練的習慣，而最令達西感到不安的是，他知道威克漢姆昨天晚上受傷了。

達西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威克漢姆已經神志不清，怎麽喊也叫不醒了。

于是，達西慌忙的請來了醫生。接着，整個莊園的人都因為威克漢姆突然受了傷這件事而驚慌起來。

吉姆和達西老爺對威克漢姆的傷情十分在意，每天都會去探望他。而達西的心中更因此而感到了愧疚，因為他是第一個知道威克漢姆受傷了的人，卻出于某種心災樂禍的心理，沒有在第一時間叫來醫生。

而對威克漢姆來說，他逐漸開始明白，他們最關心的其實是他的心理狀态。此時心理學在歐洲已經開始逐漸興起，達西老爺和吉姆認為，現在的威克漢姆和原先比起來，變得過于孤僻和自閉了。他們都以為，威克漢姆是因為失去了母親才會性情大變，也許是得了自閉症。

對吉姆來說，他其實非常關心和在意威克漢姆。但作為一個嚴肅的父親，只是有些不知該如何表達對兒子的關愛。

吉姆在威克漢姆受傷的這段時間裏，經常沉默不語的坐在威克漢姆的床邊，仿佛有很多話想對兒子說，但話到嘴邊，最後全變成了深鎖的眉頭，和欲言又止的惆悵。威克漢姆很想安慰吉姆，無奈他自己也是個沉默的人。

在威克漢姆的內心深處，其實非常喜歡現在的生活，和這些關心他的人。他們讓威克漢姆體會到了從不曾感受過的，平凡卻又無比珍貴的溫情。

威克漢姆躺在床上，望着深藍色的帳幔發呆，心亂如麻。

他是孤兒，幾乎一生下來就被遺棄，乞讨的他被某個國際殺手組織撿到，通過殺戮和饑餓篩選出最初符合要求的學員。然而，這僅僅是開始，将一個稚幼的孩子，培養成冰冷的“武器”，你永遠無法相信，威克漢姆曾經都經歷過什麽。

而唯一的同伴用生命為他上了最寶貴的一課——這個世界上誰也不能相信。那枚手榴彈爆炸的時候，就帶走威克漢姆對這世界所有的憧憬。

如今，他已完全不知道應當如何跟關心他的人相處，如何接受他們的善意。

還有，從前的他，無論做什麽，只需要顧及自己就行。而今後，他還需要考慮這些關心他的人的想法。

一想到這些，威克漢姆不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焦躁惶恐。

值得慶幸的是，威克漢姆恢複的不錯，終于能感到活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當醫生宣布他可以下床了的時候，他差一點就要因此而喜極而泣了。他高興的恨不得立刻就圍着彭貝利莊園跑上三大圈，似乎只有這樣才足以表達他此時的心潮澎湃。

不要問他為什麽會那麽聽話的乖乖在床上躺了那麽久，吉姆和達西老爺充滿關心和慈愛的眼神，他真的難以抗拒。人性渴望被關心和愛，而威克漢姆這樣的人其實更加向往。

話說，自從那次威克漢姆對達西發了脾氣之後，達西便再沒有去探望過他。正如威克漢姆料想的那樣：達西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在威克漢姆對他說出那些刻薄話之後，驕傲的達西不論有沒有挂念威克漢姆，都絕不會再次主動向威克漢姆低頭。

只是，威克漢姆一直都期待着達西能來看他。雖然他明白，就算達西來看望他了，也不能代表什麽。一切不過是他無聊的奢望和幻想，也許他只是燒糊塗了。

然而，在達西跟威克漢姆那次短暫的交鋒之後，達西發現，事實上，自己的心一直都有些反常的難以平複。

他被這個強悍的威克漢姆深深的吸引了，他堅韌，又隐忍。達西不敢相信，另一個世界的威克漢姆是如此的不同。

——明明是同樣的外表，明明依舊是個惡劣又自以為是的人，卻令人難以真的讨厭他。仿佛帶刺的玫瑰……

回想那天，從樹林回到的時候。威克漢姆暴露在空氣中猙獰的傷口，不斷溢出的鮮血觸目驚心，少年稚氣未脫的臉龐由于失血過多而愈發變得蒼白，因為強忍着痛苦而有些扭曲。透過隐忍的表情，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達西看到，這個人對自己其實更加殘忍。

和他熟悉的那個嬌氣的威克漢姆有許多不同。曾經的威克漢姆喜歡無病呻吟，而這個人則像是兇猛的野獸，習慣于藏在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亮出利爪驅趕所有想要靠近的人，無論對方是否出于善意。他用傲慢的姿态拒絕被救贖。

少年逃離的背影深邃了夜色，仿佛是種永遠無解的迷題。明明早已看透這是個決絕又冷酷的人，卻又無法抑制的想要靠近。如同鴉片，明知道最後必然會落得萬劫不複的下場，但只要沾染上了也就再難抗拒。

那天，達西從威克漢姆那裏回來以後，除了生氣，他還覺得非常委屈。他明明是出于對朋友的關心而給出忠告，希望威克漢姆珍惜自己的生命。然而，威克漢姆不僅毫不領情，竟那樣踐踏他的善意。

真是不識好歹。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達西和查爾斯以及賓利小姐在湖邊散步。賓利小姐對達西有非常明顯的好感，她正繪聲繪色的描述着她認為非常有趣的一部舞臺劇，無奈達西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作為紳士，這很失禮，只是達西總是忍不住去琢磨威克漢姆，也不知道他現在康複的怎麽樣了。

查爾斯只好陪伴着自己的妹妹卡洛琳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天，避免她因為冷場而尴尬。賓利小姐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懊惱的情緒就快崩潰。無論對誰來說，被自己中意的人冷落，都是件讓人難受的事。

達西還在想關于威克漢姆的事情，他認識的威克漢姆是個目光短淺，善于阿谀權貴，口蜜腹劍的小人，浪蕩浮誇又冠冕堂皇。對于這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威克漢姆，達西看不透，甚至是他的來歷，都如此的神秘。

——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如此不同，在短時間內突然展現出如此突兀，又強烈的反差，令人着迷……這對達西來說，就像一個充滿了引力的漩渦般難以抗拒。

他沉默寡言，有些桀骜和清高，達西越來越好奇，這個威克漢姆從什麽樣的地方來，原來是什麽人。如果說那天晚上威克漢姆說的是真的，那麽，另一個世界的他和威克漢姆是怎樣相處的呢？

達西正邊走邊想着，突然發現，獨自坐在河邊的樹影下吞雲吐霧的少年，赫然就是這兩天一直攪得他心神不寧的威克漢姆。

對于終于可以下床的威克漢姆來說，自由，是如此的珍貴和來之不易，他絕對不要繼續待在屋子裏了。而且，他要進一步訓練自己，以避免身體素質的進一步“退化”。

他先是繞着莊園的湖岸跑了三大圈，接着在湖邊做伏地起身以及拉杆起身運動，以練習臂力。再然後，将一顆看起來比較結實的樹木當成沙袋，練起了的自由搏擊。

當然，一個好的身體，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不只需要好的方法，更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當威克漢姆終于感到了精疲力竭以後，便靠着那棵可憐的、被他當成沙袋的樹坐了下去，悠悠的點燃了一根煙。胡思亂想間，他終于開始規劃今後的人生。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何去何從，不經被一陣迷惘淹沒。

以前，成為雇傭兵是陰錯陽差，更何況，他從來都沒有過選擇的權利。曾經的人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而不斷掙紮，蠅營狗茍。

沒有夢想，早就喪失了希望的權利。更加沒有機會去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威克漢姆先生，真是巧啊。您的身體康複了嗎？”打斷威克漢姆沉思的是賓利溫潤的聲線。

“您好，賓利先生。還有，達西，少爺。”威克漢姆深深的彎下腰，卻讓人感到這禮貌下隐藏了刻骨的疏離。看似卑微的姿态，巧妙的掩飾了他冷漠又驕傲的神情。“您好，賓利小姐。”

達西詫異的愣了一下，威克漢姆的态度越是恭敬得體，達西就越是覺得詭異。

威克漢姆就是希望可以通過這樣刻意的禮貌來疏遠這些人。

“威克漢姆先生，您千萬別跟我這麽客氣。”純真的查爾斯并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他坦誠的微笑着說。“在我心中，您已經是我的朋友了。我家沒什麽經常來往的親戚，從小到大就只有達西這一個朋友。所以，達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達西的朋友……威克漢姆古怪的瞥了達西一眼。可惜，從達西萬年不變的僵屍臉上，他什麽也沒看出來，從一旁賓利小姐的臉上，威克漢姆倒是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輕蔑。

威克漢姆客氣又了然的微微一笑。少年的笑容在風信子般蔚藍又晴朗的天幕下，顯得有些邪魅，卷起的唇角向一邊延伸，雲淡風輕中夾雜着一絲桀骜，說不出的風流。

卡洛琳一向不屑于威克漢姆的出生，但即使是她，也不禁有些被那個笑容驚豔了。如果他是個紳士，卡洛琳覺得自己會愛上他，就算他只是中産階級的牧師或者醫生……難怪有那麽多女仆為了他不顧一切。

賓利表示，對于威克漢姆母親的不幸離世他非常遺憾，但逝者已矣，只希望威克漢姆能快點從這陰影中走出來。與此同時，他還滿懷崇敬表達了對威克漢姆勇氣的欣賞，如果是他，遇到狼群肯定早就吓得尿褲子了，只能等死，希望在接下來的時光中可以和威克漢姆相處愉快，因為賓利将與他們一起，共赴劍橋。

賓利和他妹妹有很大不同，他的修養非常好，是個率真又赤誠的君子。沒有纨绔子弟的惡習，心地善良。缺點是，過于單純，又沒什麽主見。

賓利的人生，一直被安排的太好，從沒有自己做過決定。威克漢姆很想告訴他，作為男人，應該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想到他和瑪麗·班納特的故事，但願他們會和簡奧斯丁安排的一樣，得到一個美滿的結局。

達西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到是威克漢姆出于禮貌，一直陪賓利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

“彭貝利莊園的景色真是不錯，上次一同狩獵，真是段愉快的回憶！等您的傷好了，我們再一起去吧！”

“我的榮幸，賓利先生。”威克漢姆微笑着說。

“只要威克漢姆先生不是打算晚上去。”達西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威克漢姆暗自挑眉，餘光瞥了達西一眼。不想接話。

“威克漢姆在晚上去打獵過嗎？”賓利不可思議的驚呼。

沒想到賓利其實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看來達西比威克漢姆想象的要有分寸一些。

達西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威克漢姆也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但又不知道該聊什麽，氣氛頓時尴尬了起來。

“你們兩個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賓利委屈的嘟起嘴。“脾性還真是像，沒意思。”

威克漢姆下意識看向達西，發現達西也在看他。兩個人的眼中不約而同的閃過了一絲驚詫和不解。

“唉，你們的默契真是叫人嫉妒啊！雖然我和威廉一直在通信。我是多麽希望也能有一個這麽親密的朋友啊！你們真像一對親兄弟。”賓利一臉羨慕的感嘆。

威克漢姆跟達西再次同時選擇了緘默。

威克漢姆不經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有點的神經大條？他的情商還真是令人着急。他和達西看起來感情很好嗎？簡直不可思議。

威克漢姆又看了達西一眼，此時的達西正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再次冷場。威克漢姆在心中無奈的嘆了氣。

“賓利先生如果願意的話，我們也能成為摯友。”威克漢姆淡淡的說。心裏想的卻是，反正只是說點場面話。真正的友誼何其深沉，怎麽可能僅僅是一句承諾就能實現的呢？所有沒有經歷過時間和磨難考驗的感情，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我當然願意，喬治你這個人真是太好了！”賓利興奮的歡呼起來，高興的像個孩子。

喬治。這就是他原來的名字，他都記不得有多久沒人喊過這個名字了，自從他的夥伴死後，他的名字就真正的變成了一串代號。

四人在一起，幾乎浪費了整個下午。喬治-威克漢姆有些心疼這些被浪費的時間，他還有太多事情想做。

用晚飯的時候，賓利非要威克漢姆和達西坐在他的兩側，好像他們是三個親密無間的兄弟那樣。

威克漢姆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更何況他還蠻喜歡賓利的，真心的喜歡這個天真可愛，又率真任性的小少爺。

一直喜歡獨自呆在角落的威克漢姆，突然和賓利這麽親密起來。大家再次向威克漢姆投去了奇怪的目光。

威克漢姆扯扯嘴角不想多言，他也很尴尬。

“親愛的達西叔叔，吉姆叔叔，父親和母親，我現在和喬治是好朋友啦！我一定會和威廉一起，幫助他走出失去至親的陰霾的！”

“……”威克漢姆假裝低頭喝水。

老達西和吉姆一臉欣慰的樣子，就連老賓利先生也表示很高興查爾斯能和威克漢姆成為朋友，希望查爾斯賓利能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幫助朋友走出困境。

威克漢姆只能低着頭，繼續沉默，用沉默掩飾自己的尴尬。他抽空看了一眼達西，達西看起來似乎有些若有所思。

飯後，威克漢姆第一次參加圍坐在壁爐邊上的茶話會。威克漢姆一邊翻着書，偶爾也會聽一下大家在讨論什麽。順便欣賞賓利小姐和安娜的鋼琴演奏，看來這個茶話會并沒有他預想的那麽無聊和糟心。

威克漢姆并沒有仔細聽大家在說什麽，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書上。

直到達西老爺突然說了句什麽，接着，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全都投向了威克漢姆。威克漢姆感受到那些目光，莫名其妙的擡起頭。

“喬治，你覺得呢？”吉姆和藹問。

“什麽？”威克漢姆一頭霧水的說。

“達西老爺問你想讀什麽專業？”吉姆耐心的重複了一遍。“我看你這段時間對宗教很感興趣，一直在看這方面的書，你以後想成為牧師嗎？”吉姆一邊說一邊瞄向兒子手上的書。

牧師！開玩笑嗎？

威克漢姆怎麽可能想當牧師，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邪惡的，屬于黑暗。看來吉姆誤會了，他看的确實是關于驅魔的書，但他只是對裏面的惡魔感興趣。

“不。那不适合我。”威克漢姆言簡意赅的說。

“為什麽？我倒是一直覺得喬治身上散發着某種神職者所特有的神聖氣息呢！”查爾斯賓利滿臉疑惑的問。

威克漢姆語塞，皺着眉頭選擇喝水。

怎麽可能！他會有那種氣質！像他這樣陰翳、暴戾又嗜血殘忍的屠夫，竟然會有被人覺得聖潔的一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