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CHAPTER 6.

達西跟在威克漢姆後面進了樹林，夜色是最好的掩護，着實讓他險些跟丢。

幸好，對方停了下了，茂密的樹叢後面，煙頭忽明忽暗的光圈讓達西最終鎖定到了威克漢姆。

達西躲在一棵擁有繁茂枝葉的大樹後面，未滿了同樣蔥郁的灌木，在遠處窺探着靠在樹幹上吞雲吐霧的威克漢姆。少年清俊的輪廓在月光下，仿佛觸手可及，又恍若遙遠到隔着銀河。

煙霧缭繞中的少年似乎在沉思些什麽，太沉迷以至于他的周圍出現了那麽多危險的野獸也渾然不知。

最終還是馬匹的驚鳴喚回了他，只是有些為時已晚。

達西在遠處冷冷的看着，腦海中湧現出自己這些年來因為威克漢姆而受到的诋毀、陷害和委屈。又聯想到現在這個真假難辨的威克漢姆，更是令人捉摸不透，詭谲不明。達西在去救他，或是看着他就這樣死去之間舉棋不定。達西想：

如果這個讨厭的威克漢姆就這樣死了，是不是一勞永逸了呢？

而威克漢姆過于冷靜的反應卻讓達西由衷的感到了不寒而栗。

——即使是最經驗豐富的獵人，恐怕也難以做到他這樣的鎮定自若，若無其事吧？

和上次打獵時如出一轍的手法。

這個人出手狠戾果決、矯捷，蓄勢待發的身姿，在白駒過隙間就已經解決了第一只餓狼。

然而，他的攻擊似乎也激怒了狼群，更多的惡狼低吼着就向他撲了上去。

雖然那個人很快就又解決掉了兩只，受傷卻在所難免，畢竟那是狼，而不是什麽草食性小動物。

而威克漢姆身上不斷溢出鮮血的傷口，讓剩下的三只狼變得越發亢奮。他的體力卻已經出現了透支的跡象，而他依舊發瘋似的攻擊着那些幾只和他一樣傷痕累累的森林狼。

達西感覺到那個人在一瞬間竟迸發出一股興奮、滿足甚至是解脫的情緒。

達西下意識跑近，抽出了腰間的槍支對着其中一只即将撲倒威克漢姆的狼開了槍，他的良心最終還是把那些惡毒的想法壓了下去。

達西的槍法不錯，那只狼的頭部中彈，幾乎立刻就躺在地上不動了。

這槍其實還是他出門前，為了提防威克漢姆而帶上的，現在卻用這把槍救了他。

威克漢姆聽到槍聲後，并沒有第一時間回頭去看那個開槍的人。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有可能露出致命的破綻，死神也将瞬間而至。

威克漢姆一直都認為自己不懼怕死亡。但在這一刻，求生的本能已然超越了一切晦黯情緒。

剩下的兩只狼在看到又一個同伴如此輕易就倒下了的時候，眼神中終于露出了驚疑和惶恐。對威克漢姆來說，這就是最好的機會。在它們猶豫的時候，威克漢姆再一次解決了一只。

最後一只開始慢慢向後退卻，似乎是打算逃跑，但威克漢姆認為，斬草必須除根。

狼是種十分記仇的動物，它們會一直潛伏在暗處，随時準備回來報複那些和它們有仇的人。就在已經渾身是血的威克漢姆，踉跄着準備追上去的時候，槍聲再一次響了起來，最後一只狼轟然倒地。

威克漢姆氣喘籲籲的一屁股攤坐在地上，掏出支煙叼在嘴上，火柴在盒子上劃了好幾下，只留下幾顆無精打采的火星，威克漢姆把那根不聽話的火柴彈出很遠，從火柴盒裏又揀了根出來，火焰劃過空氣終于點着。他狠狠的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在他周圍擴散，再次将他包裹了起來。

說實話，威克漢姆除了劫後餘生的慶幸感之外，一種暢快淋漓的滿足也同時席卷了他。滿地腥紅的血污、淩亂又猙獰的狼屍、隐隐作痛的傷口，這些黑暗又暴力的原始美感，無比真實的呈現在他面前。——提醒着他，他還活着。同時也讓他深刻又清晰的意識到，他重生了。

就像涅槃。

終于平靜下來後，威克漢姆這才想起剛才有個人救了他。

因為他一點也不擔心開槍的是什麽人，反正不是對他有威脅的人，不然他完全可以看着威克漢姆葬身狼腹。

只是當這個人走到威克漢姆身邊的時候，着實讓威克漢姆深深的吃了一驚。

他怎麽也想到會是達西！

威克漢姆驚訝的不是達西幫了他，他只是覺得，這個時間，達西會出現在這裏很不可思議。

而此刻的達西也滿臉複雜的死死盯着威克漢姆。

威克漢姆對達西勾了勾嘴角，扯出一枚微笑。威克漢姆保證自己這個笑容看起來肯定很難看，現在他的臉上正布滿了污血，他還能感覺到那些正逐漸冷卻下來的血漬，不停的順着他的臉頰緩緩滑落。

威克漢姆一直都以為達西是個有些潔癖的人，沒想到達西會不嫌棄他的狼狽和污穢。達西直勾勾的看着威克漢姆，漆黑卻明亮的眼睛裏閃爍着威克漢姆讀不懂的情緒。

穿越到這個世界這麽久，威克漢姆其實一直都有點搞不懂達西的想法。達西對威克漢姆的态度，不應該是厭惡、鄙夷以及防備嗎？

“謝謝！”不管怎麽樣，畢竟達西救了他的命。

“你……還好嗎？”達西欲言又止的說，一邊看向威克漢姆肩膀上觸目驚心的傷痕。

威克漢姆淡淡的笑了一下，看了眼漫天的繁星，呢喃：“習慣了。”

達西總是寂靜無瀾的眼中，終于掠過了一絲詫異和疑惑。

又是仿佛永無止境的沉默。

“你相信平行空間嗎？”威克漢姆突然輕聲問到。雖然他依舊不願告訴達西事情的真相，但威克漢姆決定為達西這段時間的疑問和猜測，給出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達西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威克漢姆，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假設，我們生活的宇宙是由時間和空間構成的，你可以将時間想象成一條河，每當生活在這條河裏的人，面對同一個問題做出不同的選擇後，這條時間的河流就會分叉，形成一條支流，構成另外一種歷史，和新的世界。也許對你來說，我就是支流的産物。”

然後威克漢姆又給達西科普了一下平行空間的概念。

達西聽完後，随即低下頭陷入了沉思。兩人就這樣沉默的坐在這個靜谧的森林中，威克漢姆看到月光透過樹冠傾瀉而下，在達西的身上渡上一層聖潔的光芒。

威克漢姆抿了抿唇，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不知過了多久，達西終于緩緩開口。“這聽起來非常的荒誕、匪夷所思，但我決定暫時相信你。”

威克漢姆看着達西認真的表情，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這都信……

但達西接下來的話卻讓威克漢姆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那和我一起長大的威克漢姆呢，你把他怎麽了？他的屍體呢？”

“我想你誤會了，我沒有殺他。”威克漢姆挑了下眉後，鎮定的說。“我猜，我們兩個是互換了靈魂。簡而言之：我的靈魂占用了他的身體，而他占用了我的。而我們原本生活的是兩個世界。”

威克漢姆看了看達西的表情，聳了聳肩。雖然他沒完全說實話，但這已經離真相不遠了。威克漢姆是個簡單又暴力的人，很少說謊。而這次，他說的也并不全是謊言，他希望眼前的少年能夠相信他。

“當然，這也是我的猜想。因為我一覺睡醒就成了威克漢姆，在妓院裏，接着你就闖了進來。”

達西挑起半邊眉毛，滿面狐疑的打量了威克漢姆一會兒。威克漢姆被他盯得心虛，擡手摸了摸鼻子，也不打算繼續解釋下去。撒謊的時候，解釋的越多也就越容易露出破綻。

“所以說你還是威克漢姆，只是來自于和這個世界平行的另外一條時間線？”

威克漢姆笑了一下，露出潔白又整齊的牙齒，不再多說什麽。他發現，達西真的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還沒說，達西就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只是，越是聰明和自信的人，就越是容易走入自己構建的思維誤區，并且深信不疑。

“那你原本生活的世界中的我，是什麽樣的呢？”達西接着問。

“死了。”威克漢姆把煙頭掐滅，淡淡的說。

“……”

看到達西瞬間黑下來的臉，威克漢姆覺得自己獲得了某種類似于複仇的快感，并且有點憋笑快憋出內傷的錯覺。

不過達西很快發現了威克漢姆滿是戲谑的神情，以及僅一側嘴角微微揚起着的邪惡笑容，立刻就惱怒的再次板起了臉。氣鼓鼓的暗想，就算這個威克漢姆和原來有再多的不同，但依舊是個惡劣又讨厭的人！

達西睜着黑亮的眼睛，想多問一些關于“平行世界”的問題，這種言論聽起來十分荒謬，不過很有意思。

威克漢姆只是微笑着保持緘默。

達西雖然懷疑，但出于從小形成的教養，卻也沒有再多問什麽。

威克漢姆的馬跑了，以為自己只能拖着傷慢慢走回去的，完全沒想到達西會願意和他騎同一匹馬回去。也許達西只是出于禮貌，或者紳士的修養，做不到丢下受傷的人不管。

不過，威克漢姆卻之不恭。

威克漢姆受的傷其實很重，雖然還能走路，但這種情況下，他可能根本還沒走到，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

威克漢姆一只手捂着傷口，坐在達西身後，一只手扶着馬背，盡量保持平衡。

這麽近的距離，随着馬匹的颠簸，威克漢姆甚至若隐若現的嗅到了達西身上有種特別的氣味，某種類似薄荷混合着檸檬似的，清爽又怡人的味道，不禁有點心猿意馬。

不過他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威克漢姆肩膀上的傷口在下馬的時候被牽扯到了，疼的龇牙咧嘴，卻硬是沒有哼出半點聲音。他一點也不想被其他人發現他受傷了。

達西伸手想要扶威克漢姆，但被拒絕了。

威克漢姆後退了兩步，退回那種不遠不近、禮貌又疏離的安全距離，垂下頭，壓下悸動的快要停擺的心跳，不敢看達西。如果達西繼續做出這樣親密又友善的動作的話，威克漢姆怕自己會得寸進尺的想要更多。

威克漢姆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警告自己不要自作多情。接着，他擡起頭對達西僵硬的笑了笑，立刻就轉身逃跑似的走開了。

回到房間，威克漢姆給傷口做了下簡單的包紮。對于之前是雇傭兵的威克漢姆來說，這樣的傷其實根本不算什麽。雖然疼，但甚至都不需要縫針。威克漢姆處理起來駕輕就熟，很快包紮完畢。

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其實是明天該如何向其他人解釋這個傷口的由來。如果能想到一個合适的理由，讓他這段時間都可以閉門不出就好了。

想着想着，威克漢姆就睡着了，最終都沒想到什麽合适的借口。

也許是因為傷口的折磨，也許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交代而焦慮，威克漢姆一直在做夢。

夢境中，達西的臉不停在眼前晃悠，那雙漆黑又深邃的雙眸，伴随着無數種表情在夢境中不停變幻。恍惚間，威克漢姆似乎夢到了一些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碎片，幾乎全都是和達西有關的童年片段。威克漢姆小時候，似乎确實做出過很多惡劣的事跡，最後全都故意栽贓陷害到了達西身上。他還很喜歡搶達西的玩具，出于嫉妒，或者是某種想要被重視的心情，只要是達西喜歡的，小時候的威克漢姆會想盡一切辦法占為己有，然後在達西面前炫耀後丢棄……

——兒時的威克漢姆和達西相處的非常令人感到不愉快。

接着，場景變換。威克漢姆看見，達西正用那雙深井無波般的眼睛淩冽的盯着他。夢中的威克漢姆不受他控制，似乎在向達西拼命的解釋着什麽，達西只是滿臉嘲弄，輕蔑的看着他。他能感覺到，夢中的威克漢姆傷心又絕望。他想制止自己這樣可笑的辯白，卻完全沒辦法控制這種行為，他大聲呼喊着達西，不停地訴說着對不起。

威克漢姆一點也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只感到一陣陣委屈和難過向他襲來。達西最終一直沒有理睬他。

再然後……夢裏的威克漢姆竟然哭了起來，捂着臉，肩膀不停的抽動。

這簡直太不可置信了，威克漢姆不相信會有什麽事會讓他哭泣，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接着，威克漢姆感到很渴，喉嚨幹燥而疼痛，仿佛一尾因為缺水而快要窒息的魚。

于是，他醒了。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威克漢姆睜開眼睛，發現達西竟然真的坐在他的床邊，正盯着他看，也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達西的表情僵硬的注視着他，閃爍不定的眼神令人心虛。

威克漢姆想要起身，達西伸手制止了他。達西被按會枕頭上，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枕頭也濕濕的。

“你發燒了，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了。”達西說。“醫生說你的傷口感染了，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威克漢姆開始籲嘆起如今自己虛弱的體質，跟從前那個傭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可惜，來不及感嘆太久，威克漢姆立即就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老達西和吉姆不會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吧……？

威克漢姆支撐起身體，用一種小心翼翼且充滿試探和讨好的眼神詢問達西。達西似乎也很快讀懂了這個眼神，并嚴肅的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讓威克漢姆立刻就失去了僅存的力氣，一下子摔回了床上，扯動到傷口，威克漢姆悶哼了一下，煩躁的用那只胳膊沒有受傷的手擋到緊緊皺起的額頭前面。

Shit！我有麻煩了。威克漢姆苦惱的想。叫我怎麽跟他們解釋啊！

達西似乎讀懂了威克漢姆的糾結，一本正經且非常不滿的說：“我已經向父親以及威克漢姆先生說明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威克漢姆霎時就不耐煩的狠狠瞪向了達西，用眼神譴責對方：誰他媽叫你多管閑事的？

“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了你的病情，也許你現在已經躺在教堂冰冷的棺材中了。”達西對威克漢姆的任性和不領情也生起了氣。“你想讓你父親在失去妻子的不久後，又要面對喪子的痛苦嗎？”

威克漢姆用眼角瞥他一眼，現在的他心亂如麻，一點都不想搭理達西。就算他對他有非分之想，就算達西是出于關心，也不行！

威克漢姆痛恨所有多管閑事的人，他曾經的生活經歷令他難以接受別人的善意。因為他所遇到過的，所有的溫柔的對待，都是別有居心的，或者最後必然會失去的……那只會讓人陷入更加痛苦和不堪的境地，不如在最初的時候就拒絕。

冷靜了一下之後，威克漢姆決定，先了解一下情況，反正向吉姆解釋清楚這件事已經逃避不了了。

“你是怎麽跟他們說的？”一開口，威克漢姆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的吓人。

“實話實說。”達西一邊回答威克漢姆，一邊把床頭早就準備好杯水遞給了他。

“……”

威克漢姆喝了口水，平靜下來後，開始懷疑達西其實是在耍他。

“難道你就不會編一個更加合理、體面，也讓人更容易接受一點的理由嗎？”

“那樣做只會助長你這種任性的行為。”達西嚴肅的指責到。“輕生是要下地獄的，你簡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瞎胡鬧。”

“那跟你有什麽關系！”威克漢姆終于忍不住大聲吼了出來。

他在為自己即将失去的自由哀悼。

——該死的、寶貴的自由。

或者，他只是下意識的在拒絕達西突然慷慨給予的關心。

威克漢姆認為，達西總是這樣一副傲慢、義正言辭又自以為是的姿态，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化身還是什麽？他突然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于是他嗤笑了一下，用一種充滿了譏诮的語氣反問：“你不是很讨厭我嗎？我死了的話，難道不是正如你意嗎？”

達西一向平靜的樣子出現了瞬間的失望，以及眼底閃過了一絲令人不解的委屈。

達西是驕傲的，他只是起身，大步流星的離開了這個讓他倍感無措的地方。

回想起方才，威克漢姆在夢中不停呼喚他的名字，恍惚間不斷向他道歉的的無助模樣，達西又覺得自己有點無法真的生威克漢姆的氣。

可是，威克漢姆到底在抱歉些什麽呢？他又不是那個原本的威克漢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