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墨者之法
霍清流被從天而降的小王子砸了一個丢魂失魄。他不知贏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很快他就得到答案了。
栎陽宮吳夫人薨逝時,小王子贏奭虛齡不過五歲,孩子托付給哪位後宮代為撫養就成了頭等大事。祉陽宮趙夫人出身豪門大家,平日克己守禮,待人也謙和,極是喜歡小孩子,贏季猶豫多日才把孩子托付給了趙氏。那趙氏照看小王子也是極盡心,贏季一樁心事就算是了了。
“誰能料到夫人竟能對五歲的孩子下手?公孫有所不知,趙夫人可是宮裏有名的和順人,若不是郊祀殿下晚上哭鬧不肯睡覺,這事還一時不會被人察覺。聽大黃門說,大王一看殿下身上多有不妥,命太醫仔細查看,那傷全在暗處,怪不得平日裏看不出來。”
“祉陽宮竟無人密報大王嗎?”
田必聳肩,用一種見多了的語氣感慨道:“祉陽宮上下一心,夫人若是獲罪,他們必定全部株連。大王這些年除了殿下一子後宮一直無所出……唉,人心難測啊!”
“今日一早趙氏一門就在宮門外請罪,可是來了不少人。”
霍清流放下手中簡牍微微嘆了口氣,把目光轉向窗外。窗外柳樹早已發了芽,嫩嫩的綠綠的,好幾只小雀踩着枝頭叽叽喳喳叫個不停。
“公孫您又在嘆氣了。啊,參加大王!”
“清流在看書?”
霍清流回過頭來看了床上那小小的人一眼,低聲道:“殿下才睡下。閑來無事看看書,聊以打發時光。”
“辛苦清流了。”贏季在他額頭輕輕一吻,霍清流稍稍偏了一下頭,田必趕忙轉過身去只當自己什麽都沒看到。
贏季拿起那卷簡牍,一看是墨子,非常驚訝。
“墨子之法看似嚴苛,但有時也是不得不為。”霍清流從秦王手裏接過簡牍,抿抿唇,仿佛在糾結什麽。他雙目清冷,卻毫無往日寒意,細看那清冷的目光中竟揉進去一絲悲憫。
“惠王時矩子腹之子殺人,惠王以其年邁只一子為由诏命赦,腹回以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戮親子。”
贏季釋然一笑,“清流看書倒是會挑時候,寡人正為如何處置趙氏猶豫不決,倒是幸有你提醒。”
霍清流沒理他,心道你的後宮與我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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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季很少午後回後殿,一般朝議後總有幾位公卿為了這樣那樣的事情在前殿商議,商議商議天就晚了。早上趙氏一門宮門外請罪,公卿極有眼色,深知只要不是魏武卒犯境、六國再聯合,多急的公務最好也要延一延。
贏奭是秦王目前唯一的子嗣,秦之國本,趙夫人做下這等喪心悖德之事,很多人都認為她保不住命了。趙氏堂堂大秦一等勳貴,這次算是栽在趙夫人手裏了。
就連晉陽宮邢夫人也是這麽認為的。
她這幾天看多了各種笑話,後宮歷來是女人的角鬥場,一旦進到這裏,總是要拼個你死我活。每個女人的身上,都是無形的血淋淋的傷口。
趙氏獲罪的消息一傳回宮,六英宮裏那兩位立即和趙氏撇清關系,生怕有一點點牽連扯上自己随了那趙氏萬劫不複。
沒有人知道邢夫人是怎麽想的。
郊祀回來後,她以身體不适為由不出宮門一步。
其實她也在等消息。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然而這種焦急沒有波及到秦王後殿西側的偏殿。
贏奭已經醒了,雖然過去好幾天了,但小家夥依然對霍清流保留了一定戒心。辛葭已經調了過來,此刻正拿來小衣服哄他。
“殿下,天還涼着,快把衣服穿了吧。”
贏奭對辛葭不陌生,但怯生生的看了看霍清流,就把小小的身體盡量往辛葭懷裏縮。就這樣還不算完,藏好又蹭着辛葭的肩露出小腦袋,一眼一眼警惕地往霍清流那邊張望。霍清流淡淡的與他對視,辛葭只好道:“公孫恕罪,殿下近來受了驚吓,與公孫恐是要生疏上一陣子。”
“無妨。你先照看他一會,我去外面走走。”說完霍清流擡腳就出了門。
聽說兒子怕霍清流,贏季百思不解。霍清流雖然總是冷冰冰的永遠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還不至于沒事擺出一張類似兇神惡煞的臉來吓唬人,尤其對着一個還不夠他腰高的小娃娃。那這孩子怕他什麽?問本人肯定是問不出答案的,秦王借着辛葭帶着小王子前來拜見時問了起來。
辛葭似乎忍着什麽特別好笑的事,在秦王灼灼逼人的目光下很無奈道:“這幾日公孫教殿下讀《墨子》。”
“哦,讀《墨子》啊!什麽?讀什麽?”
辛葭低垂眼睫,恭順道:“《墨子》。”
贏季徹底服了。
贏季嘆道:“寡人五歲時先王請先生授以聖賢之書,卻未曾讀過墨家典籍。吾兒倒是好福氣!”
晚間王命傳出:貶趙氏華陽長秋,即刻出宮,前往華陽宮伺候諸王先後,祉陽宮餘人罰隸臣,發骊山。
族人不涉。
這也算恩赦了。
霍清流教五歲的小王子讀書,贏季一笑而過。但很快他就發現,霍清流不僅熟讀《墨子》,《荀子》、《韓非子》、《春秋》、《左傳》更是熟記于心。兵法一般他不碰,仿佛不想引起他人忌憚。然而贏季深信,如果他二人就兵法秉燭夜談,一定是個非常愉快的過程。
他這麽想着,并很快付諸實施了。
“……臣以為聖賢之言必有其理,兵法亦不外乎是。”
“清流以為出兵之首要為何?”
“師直為壯,曲為老。凡出兵師出無名,勢必士氣不振。所以臣以為,此為首要。”
“……清流如何看楚征陸渾?”
霍清流一怔,沒有馬上回答。宮女在他身邊點起一盞銅枝燈,火苗撲朔,光影映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兩片扇形陰影。贏季很少見他這麽久出神,就覺一陣疲累,方驚覺夜已深,無聲笑了笑,準備叫他就寝,霍清流忽然開了口。
“楚早有問鼎之心,陸渾受封周天子,必成楚國第一塊踏腳石。”而秦又豈甘心落于楚之後……
那晚二人同宿在後殿寝室,贏季沒有索歡,兩人都累了,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贏季發現,只要他不提出侍寝一事,霍清流并非難以相與。
也許,同殿為臣更适合他們,贏季對此深信不疑。但是,這是寡人一心所求之人,寡人又豈會輕易放手!
仿佛,大秦之王一夜之間找到了和自己最心儀的人的最佳相處方式——各種典籍源源不斷送往後殿西側那間偏殿。
作者有話要說:
隸臣妾,秦漢徒刑的一種,指罰為官府服役。男者為隸臣,女者為隸妾。刑期往往為終身服役,但允許以錢或戰功、耕作、勞動而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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