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接頭（2）

見日本人終于消停下來，一旁悶頭喝茶的那桌“閑客”也漸漸放松戒備，低聲交談：

“明叔，咱們在這裏等了老半天，都快晌午了，‘佛爺’他老人家，怎的還不來？”

先發問的是那女子，她話中“老人家”仨字可把那個叫明叔的中年男子逗得忍俊不禁，笑彌勒似的圓臉上、笑眯成一條縫隙的兩眼打趣似的瞄向女子，低聲笑言：

“道上兄弟雖尊稱‘亵渎’為佛爺，但那丫頭年歲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叫她老人家，就不怕她惱你？”

“丫頭？！”女子杏目圓睜，無比驚愕，“亵渎是個女子？”

“噓！”明叔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用眼角餘光警惕地瞄向鄰桌那兩個日本商旅，見那兩人交頭接耳的、似乎也在密談着什麽事，并未留意到自己這邊的動靜，于是放下心來，正想與對坐的女子再聊上幾句，剛說道：“在松江滬境就屬你的消息最靈通，但在京師那頭……”話猶未落，忽聽鄰座兩個日本人驚叫了一聲，轉目望去，卻見其中一個日本人慌張地站了起來，雙手在自己身上衣褲的幾個口袋連番摸索，嘴裏頭愕然驚叫着，看那神色，像是丢了什麽緊要的東西，找來找去都找不着了，那日本人又驚又愕、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竟還趴到桌子底下去仔細尋找。

“怎麽了？”女子見明叔神色有異，也轉眸看了看糗态百出的那日本人，暗覺好笑，壓低了嗓子，開玩笑似的不經意地說道：“這人莫不是遭了賊手？丢了錢包？”

話聲剛落，卻見明叔“噌”一下站了起來，急急往桌面擱了茶錢，倉促間拽了她的衣袖，疾步往外走。

“哎、哎？叔您慢些走……”

被明叔強行拽離，女子不明究竟，滿頭霧水，邊跟着一路小跑出去，邊急着想發問，卻見明叔沖她連使眼色，于是警覺地閉口不言，悶聲兒緊跟上去。

二人前腳剛邁出涼茶棚子，後面就出了狀況——只聽得茶棚子裏“砰”的一聲槍響，女子匆忙間回頭瞄了一眼，吃驚地看到兩個日本商旅攜帶身上的槍支，不知何時竟已保險全開，在二人趴到桌子底下找尋失物時，似是不小心磕碰到槍支，槍口突然走火！

鳴槍走火的一瞬，絲毫沒有防備的日本人“嗷”的悶哼一聲，其中一人腳背被子彈貫穿，痛得他彎腰扶桌、直冒冷汗。同伴見此情形，心中暗覺不妙，警惕而又驚恐地環顧四周，感覺周遭似伏有不可名狀之物，惶惶不安之下，片刻也不敢逗留，匆忙攙扶了中彈的那位夥伴，走出茶棚子，招手攔車，卻攔不到一輛人力車，只得一個伸手攙扶着、另一個龇牙咧嘴單腳蹦跳着，狼狽不堪的負傷徒步離開。

客人的茶錢雖未付，但見那兩個瘟神終于走遠了，茶棚子的掌櫃與小夥計都松了口氣，簡單收拾了一下，又照常營生。

這一番忙亂中，那位叫明叔的中年男子與那年輕女子，早已匆匆離開了外灘埠頭。

“叔，您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見明叔似無頭蒼蠅一般，離開涼茶棚子後，随處亂轉，竟沒個方向感，道上诨號“月飛”的年輕女子，頓了一下腳步，目中精芒一閃，一開口，一派道上“大姐”的幹練精明口吻：“如果失了目标，咱們先不要亂走，找個‘紮起’（江湖隐語，意指大力相幫或袒護）的兄弟，探點風聲。”話鋒一頓，忽又問道：“對了，剛才是怎麽回事？”

“适才……那丫頭來過茶棚子！”明叔也頓住了腳步，扼腕道，“那兩個日本人，一準兒是吃了她的惡整！”

月飛聽得一怔，片刻才領悟過來，吃驚地問：“您是說——與日本人搶占茶座的那個教書先生，就是‘亵渎’易容喬裝的？”

“一準兒是她！”明叔嘬着牙花子，笑容裏不自覺地流出幾分欽佩，“除了那丫頭，誰還敢如此的賊膽包天——在日本人身上暗動手腳，使槍支保險全開、令日本人自食苦果！估計那丫頭施展的空空妙手，已叫兩個東洋鬼子丢了随身的貴重器物……”說到這裏，他似乎忽然警醒到什麽，猛地一手拍向自個兒腦門子，“啊”的叫了一聲，急道：“我知道她在哪裏了！快、快告訴我，方才拉那兩個日本人來碼頭茶棚的車夫，平素裏都在哪個地頭跑活計？”

“車夫？”月飛聞言一愣，不及細想，已脫口而出：“四馬路！那裏人最多，拉車送客的生意最旺！”

千手門裏，月飛職守接頭任務，在滬道上，是個“吃通”（到處行得通）的人，周遭人脈及消息極其靈光，在千手門上海分舵中職能頗高，身負收集情報、聯絡各“千面人”“佛爺”、傳遞消息、承轉任務等職責。

今日，她與明叔一道在外灘碼頭露面，只為接洽“亵渎”、交代千總與茂老委派的那單“生意”，事無巨細，務必與對方順利接頭後，将此番“亵渎”須執行的任務，交代仔細！

眼下當務之急，還得先與葉渎順利接頭！

“快、快去四馬路！”

明叔片刻也不耽擱，偕同月飛，二人直奔公共租界去……

……

公共租界中區，一條繁華街道，俗稱四馬街，在南京路尚未興盛之前，俗稱四馬街的福州路，是申城（上海別稱）最熱鬧的街道之一，街道東段近外灘為金融貿易區，中段商肆繁茂，戲園游樂場、照相館鐘表行、酒樓旅館藥鋪、煙號茶飲、報館書局、洋行百貨……等等，應有盡有，——這條馬路上，娼妓、戲子、官員、商人及文人，都有其位置，三流九教混雜其中，構成生動的一幅大上海醉生夢死“浮世繪”！

大戲院前門，人力車停得最多，從洋人開辦的車行租車出來營生的人力車夫，三五成群的蹲在角落裏，或吃着幹糧果腹、或唠嗑着，有眼巴巴守侯着乘客的，也有主動攬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