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接頭（3）

明叔到了戲院門前，就有幾個車夫上前攀談，問大爺是看戲還是訂座？要不要叫小的候着您，看完戲再送爺您回去？

明叔打發些小費，盤問那幾個圍攏上來的人力車夫，将幾個時辰前跑過外灘埠頭的兩個車夫當中那小夥子的模樣、大致描述了一番，其中一個車夫似是與之熟稔，一聽明叔口中詢問的那個車夫小夥的相貌特征，想也不想地回道：

“爺找的是二毛那小子吧？剛剛見他往戲院後頭那條弄堂去了，準是憋急了找地兒去放茅呢！要不，您去那裏找找他？”

明叔道了聲“多謝”，急忙與月飛轉向大戲院的後門，卻在後門斜角、厚布門簾遮的一間雜物庫房門縫裏，瞄見一道似是熟悉的身影，——正是幾個時辰前拉着日本商旅來外灘碼頭的那個車夫小夥。此刻，他正拉着幾個流浪街頭的小乞丐進到庫房最裏頭，把剛買的幾個白面饅頭，分給那些個流浪兒，見其中一個捧了熱騰騰的饅頭，分明餓極了的猛咬一口，卻又含在嘴裏、吞咽不下去，他不禁關切道：“侬拉能噎點阿伐切（你哪能一點都不吃）？”

小娃子“阿阿嗚嗚”了幾聲，張大嘴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眼圈兒一泛紅，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車夫小夥彎腰細看，才發現這娃兒喉嚨紅腫得厲害，估計是患了熱傷風。他趕緊從兜裏掏出個錢包，數數裏面裝的一疊洋行紙幣、幾塊銀圓（大洋），心裏頭剛琢磨着有了這麽多的錢、帶這娃去藥草堂尋醫診治是綽綽有餘了，忽聽外頭有人在喊：

“二毛！”

明叔在外頭喚了一聲，驚得庫房裏的二毛兩手一哆嗦，險些掉落了手裏捏的那只馬革棗皮色錢包。他慌裏慌張的将錢包藏掖到衣襟裏頭，手忙腳亂地将衣服暗兜捂嚴實了，再一擡頭，目光驚閃着看向明叔，瞧那小樣兒，活似被人現場抓包的小賊，心驚肉跳地僵立原地、滿臉心虛之色。

月飛原先也猜不透明叔為何急着要尋這車夫小夥，此刻見了二毛，看他躲到庫房來翻看一只價值不菲的錢包，還将包裏的錢數進自己兜裏，心中頓時亮堂了——一個人力車夫，身上哪來的這麽多錢？可想而知，那些錢壓根就不是二毛的，沒準兒是那兩個賴帳不肯付車錢的日本商旅的！

如此看來，果真是葉渎順手牽羊“順”走了日本人身上的錢袋子，為吃虧了的車夫讨還個公道，順帶小小的懲戒了一下日本人、滅一滅東洋鬼子的嚣張氣焰。

“二毛，适才給你錢包的那人，你可知她此刻去了哪裏？”見車夫小夥子還震愣在那裏，明叔也不繞彎，開門見山地問道。

“啊？哦、哦哦！”二毛回過神來，往外走了幾步，細細辨認了一下——明叔那張笑彌勒似的圓臉、豆眼兒，特征十分明顯，二毛瞧了個仔細後，恍然撫掌一笑，“您就是恩人口中提到的‘老鬼’明叔吧？恩人臨走前有囑咐小的，讓您到最近處的‘暗口子’見他！”

暗口子，指的就是暗巷子。

大戲院拐角處，就掖着一條陰暗窄巷，走幾步就到了。

明叔摸着鼻子，卻是皺苦了臉，此刻倒慢吞吞的不想往暗巷裏去。他苦笑着嘆了口氣：“那丫頭心裏不爽，今兒存心要來整你老叔我了！”

“此話怎講？”月飛不太明白。

明叔卻不答，硬着頭皮、悶聲不響地往巷子裏走。

剛轉入暗巷，驀地，一道黑影淩空蹿起、迎面襲來，月飛吓了一跳，正想彈出袖中藏的短刃，耳畔卻聽得“喵嗚”一聲貓叫，一只斑斓大花貓，從暗巷角落裏蹿出，徑直往明叔身上撲蹭，——他身上不知何時竟被人彈了些魚味粉，魚腥味不濃，卻瞞不過貓兒靈敏的嗅覺。

這只大花貓，誰也不撲，瞄準了明叔，一撲一個準兒，直撲得他“哇哇”怪叫，手忙腳亂了一通，兩手卻愣是不敢去觸碰那只貓，怕極了似的，在那裏兀自跳腳慌張，末了，竟向月飛尖聲慘嚎着、急切呼救：“小飛，快、快幫我拿開這尖牙利爪的小東西！”

“……叔，您怕貓啊？”

見明叔上蹿下跳、疊聲慘叫，可憐遭整的狼狽模樣，月飛“噗嗤”一笑，居然兩手環胸、站在一旁作壁上觀戰狀。

“小飛你、你個小沒良心的……”

不幫忙倒也罷了，她還毫不留情地取笑他，在旁看好戲。

被大花貓賴上身來連抓帶舔了一通，明叔的三魂六魄吓掉了一半，急赤白臉、炸毛似的大叫一聲：

“葉渎！葉——丫頭！你再整叔，叔可要跟你翻臉了！”

慘叫聲在暗巷裏驚蕩，巷子深處，一抹高挑身影晃現，葉渎終于露了面，輕悄地從巷子裏走來，于冷飕飕的過堂風中彈落一縷脆笑聲：

“老鬼，你有膽接茂坑人的單，就該料到——在我這裏你讨不到好果子吃！”

“哎喲喂丫頭！有沒有搞錯啊？你叔我接這單買賣，可不是為了自個兒……”

明叔閉一閉眼，鼓足了勇氣，顫手往懷裏一抓，揪拎着貓，往外一丢，這才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只大花貓的糾纏。

他連拍胸口，怕貓的大男人，遭這一整，渾身虛脫一般，只剩下驚喘的力氣。——道上诨號“老鬼”的明叔，四川定遠縣人，原是“哥老會”（天地會分支、延續至今，已有數百年歷史）清水袍哥，在“哥老會”遭受朝廷鎮壓、隐匿的那段時期，他才與千手門走得近些，還将幫會之前所用的“切口”（江湖黑話）傳入千手門。近段時日，“哥老會”複有崛起的征兆，他與千手門本已是半脫離狀态，怎料，竟也涉入了這趟渾水。

葉渎對茂文昌其人做派、并無好感，對他所托之事，也心存“唱反調”、暗地裏搞破壞的念頭，與老鬼他們接頭，自是遲遲不肯現身，百般刁難拖延！

“咱們是為了救人！”

明叔只顧着喘氣定神，月飛在旁接了話匣子，迎着喬裝易容成教書先生摸樣的葉渎，笑道：“葉佛爺，久仰大名，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