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泰然而處之

其餘人皆以一種荒謬的不可思議的目光望着柳行素。

大殿上寂靜了一會兒,原柏齊忽然瞪眼,“你敢問老夫要人證?”

柳行素坦蕩地微笑:“原大人,您的外甥梁進是出了名的朱雀一霸,此事在場的各位大人們想必無人不知。”

她鳳眸一掃,好幾個人都讪讪地收回了視線,顯然心虛。

原柏齊更怒。

柳行素道:“昨日之事,碰巧梁進仗着家裏有些錢財,公然在市井之上強搶民女,那女子家鄉鬧旱,在上京無親無故,獨有一個老父相伴,梁進縱容底下打手,肆意妄為,打傷老者,輕薄良家女子。”

原柏齊執着笏板急急地轉身跪下,“陛下,老臣那外甥是個頑劣之徒,這些年,老臣多有教導,可惜有心無力啊,那對父女欠了梁進十兩銀子,梁進找了人收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錯之有?縱有失手傷人,可絕不至于被一劍挑破腳筋,從此成了一個瘸腿的跛子,老臣膝下無子,梁家也只有這一根獨苗,望陛下明鑒,予老臣公道!”

正聲淚俱下,好像府門口已經挂了幾盞燈籠。

如此颠倒是非不辨黑白,那姓梁的是怎麽被寵出來的也可見一斑了。

柳行素垂下目光,沉默了少頃。

那肅然巍然的金殿上,傳來天子響徹洪鐘的聲音:“柳卿,那行兇之徒,果真是你縱容?”

柳行素輕撩衣袍,跪在天下堂下,“啓禀陛下,柳行素初入上京,既無門閥出身,也無朝臣舉薦,乃是科舉應試而出的臣子,如何能與原大人有過節,又如何敢挑釁原大人?那傷人的俠士,自然不是柳行素放出的。”

這話一出,原柏齊虎目圓睜,怒不可遏,“胡言亂語!當日朱雀街之上,衆目睽睽之下,上京百姓親眼見那個惡徒進了你柳行素的馬車!”

柳行素微微一笑,“敢問大人,那上京城的百姓有沒有瞧見,那人是從我的馬車上下來的?”

“這……”

原柏齊一聲語塞。

柳行素接下去:“這便是了,那俠士拔刀相助,英勇無比,當街将逞兇的‘朱雀一霸’打傷在地,臣過路時見他路見不平鋤強扶弱,不由生出傾蓋如故的神往之意,故将人拉入了馬車,與之結識,至于被打之人,也是昨晚回去,才曉得那是原大人的侄兒,若是早些知道……”

原柏齊冷笑:“你又待如何?”

柳行素鳳眸微眯,為難地長嘆,“在下可也打不過那位壯士。”

百官裏隐約傳出一兩聲壓抑得只剩下氣音的笑聲。

她一口一個“梁惡霸”,一口一個“壯士”“俠士”的,愛憎之意,實在路人皆知。這些官員裏,平日裏沒少巴結中書令的,但這位原大人恃才放曠,門縫裏看人,他們沒少受氣,至于原大人那個外甥,更是人人喊打的兇徒惡棍,這對甥舅鬥筲之徒,若是今日受點氣,那才真是大快人心。

天子不喜朝堂上有人巧言令色,龍目凜了凜,問下站的太子:“太子,兩人各執一詞,你有和見解?”

白慕熙走了出來。

才邁出兩步,忽見柳行素擡眸有意無意地望了他一眼,薄唇淡淡一掠,繼而又恢複了那一派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她緩慢地掠過了視線,仿佛那一眼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

只是,白慕熙仿佛看到了,那一閃而過的,一些莫名抓不住的東西。

太子在朝臣們心裏,雖說不上有多仁德聖明,但也不算庸才,秉公執法這點朝臣還是認的,因而原柏齊也只是忿忿地吐了口氣,沒有置喙。

白慕熙看了眼這二人,回禀皇帝:“原大人和柳大人如今同朝為官,皆是國之棟梁,陛下之肱骨,想必是鬧了些誤會,依兒臣所見,不如化幹戈為玉帛,請容兒臣出面。”

隔了數丈遠,只見皇帝沉沉颔首。

在原柏齊要再度支起身讨要公道之際,白慕熙一步越近,側目,“原大人,西域進宮的鳳梧膏,正巧,孤手中尚存一二,不知大人到底是要‘公道’,還是要一個四肢健全的外甥?”

這聲音小得只有跪着的柳行素和原柏齊才能聽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原柏齊咬牙,想到外甥那哭喪着臉說這輩子在也沒法同常人一般行走的時候,便痛楚襲上眉頭,老眼一閉,掙紮了起來。

太子的目光動了動,柳行素仍舊端正地跪着,既不說話,也不由他對視,仿佛是個看不出他在幫她的愚人。

白慕熙的峻眉微不可查地凝成了一條墨線。

那原柏齊已弓腰行禮,“柳大人不知者不罪,老臣只要抓住那惡徒,天子腳下有人公然傷人,實在罪不容恕!”

也只有在“罪不容恕”這四個字出口時,柳行素的眉心才水波般的晃了一下。

白慕熙看在眼底。那個人,和他是什麽關系?

天子準允,“可,讓京畿府衙全力搜查此人。”

朝散後,柳行素欲找中書令大人說幾句話,可對方看了她幾眼便冷笑着一哼,甩袖離開,柳行素皺眉,自己也不想讨那個沒趣,沿着漢白玉砌成的石階踱步而下,忽聽得身後有人喚住自己,“柳大人。”

一扭頭,只見一身月白蟒袍的太子殿下高高在上,那清貴傲然的風骨,連玉桂芝蘭都慚其芳姿,但柳行素只是淡淡地扶着白玉欄一瞥,方才喚他的那名随從皺了皺眉,心道這人對太子殿下不敬,但白慕熙已經走下去了。

“方才,孤不說拿出藥膏救梁進,只怕中書令大人要一直糾纏下去,若是如此,柳大人還能否全身而退?”

白慕熙說這話的時候絕沒有一絲嘲諷和輕蔑,他甚至透着一種溫潤和善的笑意。

柳行素撇嘴,“殿下還說呢,今日殿下拿出稀世奇珍,救了一個纨绔子弟不說,累得中書令大人以為我同你是一夥兒的,這可不大妙了。”

這撒嬌般的口吻讓白慕熙微怔,她又眨眼微笑,“殿下求賢若渴可以,可不要饑不擇食,我可并不值得,那一包藥膏足以買上百個柳行素了,殿下何必如此?”

“孤也不知道。”他松開手掌,柳行素目光一凝,只見他白而紅潤的掌心,緩緩地托出了一簇淡黃的木樨花。

柳行素失笑,“殿下,你不知道便這麽篤定,我一定要是你的人?”

白慕熙反掌将木樨花擲在地上,“孤拭目以待。”

“不過,柳大人今日,當真沒想過全身而退的法子?”

這男人對這個事好像有股莫名的執着,柳行素坦然道:“有的。”

他不解,柳行素慧黠地看着他,“我就是用這法子解決的。”

她看着他,玲珑鳳目裏一對琉璃般的黑眼珠如上了漆,攪動着那波曼妙秋水。

奇怪的是,她明明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二,那喉結看得分明,這面相眉清目秀也似個男兒,可偏偏這眉淡了些,眼波水靈了些,這裏情愫卻又難辨真假,她看着你時,仿佛胸口鑽入了一只嚣張的怪手在掏弄着什麽。

白慕熙下意識偏過頭,“你篤定孤會救你?”他嗤笑了一下,這人方才還說自己不值得,是吃定他了?

這種被人料事于先的感覺,他并不喜歡。

柳行素眨眼,“殿下不是求賢若渴麽,盯住一個人很難放手的吧。”

她了解他,沒有幾個人比她更了解大周的太子,只是在了解白慕熙這個人上,她顯得技不如人,所以最後壯烈收場。

“你和那個人,是什麽關系?”

柳行素想了想,“沒什麽關系。”

白慕熙皺眉,“你難道不知,欺君之罪是死罪?”

欺騙滿殿文武,虧她有如此大的膽子。

柳行素漫不經意地摸了摸鼻子,“殿下有證據嗎,沒有不要血口噴人啊。”

她說着,微哂地看了他最後一眼,負着手風流而去。

随從莫玉麒走了下來,“殿下,這柳大人不識時務得緊,又不懂殿下一番苦心,何必與他執着不放,不過是區區一個豎子狂生罷了。”

白慕熙淡淡地揚眉,“将昨日朱雀大街的事查清楚了,回來禀告孤。”

“諾。”

莫玉麒領了命快步而下,走在了柳行素前頭,見他行色匆匆,想必又被派了任務,柳行素微微揚起視線,回眸,只見高臺之上,他幾乎巍然不動地看着,那遠處的山抹微雲,那遠處的簇落連峰。

流雲拂袂,風裏只剩下那道銀紫色的人影,他的廣袖宛如一朵山巅的雲彩。

美得如裝裱在一副高貴肅穆的畫裏。

白慕熙,我不會再這麽仰視你了,永遠不會。

她吊了絲笑意,折身往下走去。一波波跌宕起伏的雲翳正橫在眼前,但迷霧中自有手将它們一一撥開。

作者有話要說: 來花花來收藏,給作者君加點動力!

PS:有動力才能盡快有感情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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