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當年東宮火
案牍勞形,柳行素放下手裏工部開春以來在各地的監造建造工事簿,方才那下屬沏了一盞茶來,恭恭敬敬地奉上,“大人。”
柳行素笑着問他,“你叫什麽?”
那茶沏得香,她喝得愉快,那人低眉順耳,“下官是這裏一個員外郎,嚴子恒。”
柳行素若有所悟地點頭。
“禮部的尚書大人嚴允,是你的叔叔?”
“正是。”
這青年毫不掩飾他的家世,也不擔憂別人因為他的裙帶關系而看不起他,也不仗勢欺人,謙恭得體,柳行素又将頭點了點,一旁的衛峥聽他們兩人說話,煩躁地跺腳,恨不得堵耳朵。
在裴建将戶籍造冊這事攪弄起來之前,工部沒有任何妨礙,柳行素看了半日的文書,肩酸腰痛,正好臨近夏日,凝翠樓旁有一家賣酸梅湯的,聽說生意不錯,用膳時分,柳行素撂下公事與小春去買酸梅湯。
小春将車趕得慢如牛車,還不忘了問:“大人上任還習慣麽?”
柳行素想了想,搖頭,“不大習慣,有人欺負我,總拿眼睛瞪我。”
小春登時眼睛一瞪,回頭來,“誰敢欺負大人?”
少年這眼珠圓瞪的模樣很有幾分好笑,柳行素不禁莞爾,到了凝翠樓,小春跳下車,“大人,我去給你買酸梅湯,你且等着。”
“嗯。”
柳行素撥開馬車簾,陰雲綿密地被堆入九層樓臺之上,青青兮欲雨,凝翠樓裏有胡琴和古筝的弦響,這種塞外來的樂器與中原的樂器如百川彙流,圓融得滿,欲縱還收,很有一番韻味。
小春再度掀簾時,将手裏買來的酸梅湯用一個精致的紫檀盒子封好了,裏頭還擺了些碎冰,柳行素一眼便覺得這盒子價值匪淺,信口問:“用了多少銀子?”
小春低着頭,唯唯諾諾地報了一個數。
柳行素一愣,然後将盒子抱緊了,“以後莫來了。”
多吃幾杯,只怕要吃窮。
柳行素要放下簾子,擡頭一望,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站在二樓,銀白的外裳擁着那清俊高颀的身影,他也在往下望,正好遙遙相對,柳行素将簾子一扯,要放下來,但轉眼又想到,何必怕他?
于是她沖二樓将唇角輕淺地揚起,一雙清幽的眸猶如波光潋滟。繡着蒲紋的海棠色車簾映襯之下,那張白皙如璧的臉染上了淡淡的緋豔,猶如沾露的桃花。
白慕熙忽然心中一動。
他幾乎是倉皇地背過了身。
他方才是怎麽了,竟然形容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是一朵……桃花?
“主公,”莫玉麒将手裏的信遞給他,“您在看什麽?”
車馬辚辚,柳行素的馬車早已離去,莫玉麒将下面一望,卻是什麽也沒瞧見。
白慕熙憑欄而坐,這裏環境清幽,外頭也不聞喧鬧聲,想必是莫玉麒吩咐人打點好了,他将手裏的傳書揉搓了一下,這種紙張韌勁大,不懼水,蜷縮着不易展開,他用木盆裏的清水浸泡了一下,才終于在水面上抻平了。
莫玉麒也湊了個頭來瞧,“主公,裴建這套戶籍造冊的辦法,恐怕要将上京上萬的百姓驅逐出京畿。”
白慕熙不動顏色,“他不是一直覺得,上京的百姓數目龐大,官府行政吃力麽,父皇答應了,豈不是正中下懷?可是——玉麒,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上京的百姓這些年,越來越多?”
“這個,屬下只是個武官。”莫玉麒為難地皺了下眉頭,抱劍求饒。
白慕熙點頭,“孤也不能判斷,裴建的這一套是對是錯,但是……”
“主公,要是這事柳大人也摻和一腳呢?”
“這不是不可能的,”莫玉麒無意的一句話提醒他了,戶部要改革戶籍制,上京的民屋要完全保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在柳行素的立場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裴建有公報私仇的嫌疑,白慕熙的手指擱在紅軒上敲了敲,“不,她一定會攪局。”
陛下在殿試上頻頻暗示柳行素“性高于衆”、“不與朝臣同列”,這分明就是在暗示柳行素,其後又力排衆議封了他一個四品右丞,讓他位列衛峥之上,更借故為她打壓工部舊部,這意圖就很明顯了。
父皇要孤立柳行素。
他一定也看出來了,為了順應皇帝的心意,于是敢舉止放曠,開罪中書令原柏齊,對自己抛出的藤條,她不順着摸上來,反而對自己不溫不火,伏地了身子說他不行……文如其人,除非那篇驚豔了他的文章是抄的,他不信她愚昧看不出他對她的好感。
莫玉麒幹巴巴問:“主公,您覺得……”
太子殿下将銀白的袖口收攏,明月般聖潔的白裳泛動着碎光,比他唇角的笑容還要迷離,宛如鏡中紛繁的花朵,于坦蕩揮袖間朵朵震落,“即便孤為他收拾爛攤子,他也未必會從孤。”
從……什麽?
莫玉麒瞪大了眼睛。
殿下這個意思……好難捉摸。
白慕熙挑了一邊眉,“你如此盯着孤,作甚麽?”
莫玉麒驚惶地抱劍,“殿下,殿下你……”一時竟然忘了這不是在太子府邸,而是在外頭,莫玉麒喚錯了稱呼。
他只是驚詫,太子殿下的舉止形容都太反常了,這是對一個下臣該有的态度麽?即使是想拉攏對方,也不至于……
太反常了。
柳行素坐上馬車與小春一同打道回府衙,正好趕上時辰,她慢條斯理地将酸梅湯的檀木盒子拎了下來,讓小春分給辛苦了的各位大人,衛峥一見柳行素這收買人心的手段,登時鼻子哼哼,直出氣。
“各位大人,想必日日待在此處查看這些卷宗,有些乏累,正好這酸梅湯清火,還請各位稍事休息,養精蓄銳。”
身為上司,卻這麽平易近人,底下的一衆官吏都不禁對這個新來的柳大人多了幾分好感,何況這酸梅湯酸甜沁涼,猶如流到心坎的一口美味甘霖,個個便仰着脖子一飲而盡,這是凝翠樓旁那家秋霜閣的藏品,據說數月的功夫,才能釀出一壇的酸梅湯,這位柳大人果然對他們不薄。
“柳大人,這是您要的近十年來上京的大型建工史。”嚴子恒捧了一個不算厚重的本子交給她。
柳行素大略地翻了翻,這些年看來上京沒有什麽大的改變,舊的屋舍依舊林立,老的宮殿依舊流金,嚴子恒低咳了一聲,“除卻被六年前被焚毀的東宮,應當沒有太大的建工事件。”
柳行素的手指摁在深藍的記錄本上,頓了一下。
她問:“東宮被燒,陛下沒有下令重建?”
嚴子恒道:“沒有,陛下問了太蔔大人,說東宮被焚,星宮移位,已不适宜儲君安居,特将太子府邸遷到了宮外。東宮被燒毀大半,只稍作整改,為彌補太子殿下,太子府修建在外,比東宮的規模還更擴建了幾分。”
柳行素問:“太子府?裴大人不是要重造戶籍麽,太子爺住這麽大的府邸,在民衆密集的上京城占了這麽大一塊地方,他老人家難道就沒有微詞?”
“這……”還沒有人敢質疑大周儲君占了上京城的地方的,這個柳行素果然敢說。
衛峥也不由一怔。
嚴子恒低頭無奈:“下官不知裴大人心意,也無從猜想,他是否對太子殿下不滿。”
“那麽,”柳行素翻閱到東宮那段,她擰了擰眉心,看到那寥寥幾筆的記載,“這裏邊記載的,是宮女失手打翻了燈臺,又是怎麽一回事?本官記得,分明是那位先太子妃……”
整個府衙之內的人,但凡聽到“先太子妃”幾個字的,除了衛峥,都是臉色一怔,嚴子恒更出言相阻,“大人,那名打翻了燈臺的婢女已經被陛下拖出去亂棍打死了,此事是禁忌,還請柳大人切莫再提起。”
“禁忌?”
柳行素按住桌沿的手緩慢地收緊。他們柳氏被滅族,太子妃柳潺***于東宮,但她不知道,原來從那以後,柳氏就成了一個禁忌?
陛下為何不讓人提起?
嚴子恒低眉道:“柳大人,下官不敢欺瞞,但這位,”他壓低了聲音,“先太子妃,曾讓陛下很是不喜,當年鬧得太子險些被廢,柳大人,此間緣故不是你我能打聽的,還請別再多問了。”
看得出嚴子恒是認真地、恭敬地在警告她。
她擡起頭,一屋子的人都齊刷刷地盯着自己,仿佛她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唯一讓人稍顯安慰的,就是衛峥,同樣一臉迷茫,宛如被人抛棄在外,一無所知。
柳行素微笑着讓他安心,“那好,我不問了,我看看就好。”
“諾。”
柳行素的記錄本攤開在“東宮”那一頁,始終無法越過。
她敢作敢為,她就是柳潺,當年的火,是她放的不假,她只想燒死自己罷了,她刻意支走了服侍她的幾名婢女,根本不可能有人在裏邊打翻燈臺。
可那樣的火,如何能燒毀了整個東宮?
難道宮裏頭人那麽多,救火的人卻沒有來?
方才嚴子恒說,白慕熙當年險些被廢?
當年她倒在火海裏一事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可是如今看來,這裏頭記載的傷亡人數,只有兩名禁衛軍被燒傷,沒有大礙,她造的孽又小了幾分。
可這與柳氏被滅門的慘案無關,往事已矣,她不願再回想那場大火是怎麽發生的。
衛峥一直緊盯着柳行素不放,這個柳大人舉止奇異,第一次覺得,他有幾分可疑。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午實在太熱啦,以後作者君就改下午更新好了,吹空調更新,比較舒服哈哈。
留了很多懸念我知道,我會解開的,當然,有本事你們就猜咯。(*^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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