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誰解其中味
裴建提議将在京畿重地設立戶部分監府衙,畫定權限,這些年入上京定居的,需要重新徹查戶籍,如果家中有人原本無籍,或有人作奸犯科,則記錄檔案,情節嚴重者将被驅逐出上京。
這還只是開始,就這區區一項,柳行素便覺得,為了喬遷這事将祖宗幾代都暴露給人看實在不好,何況公事繁瑣,何況,她也要被查了。
上京是大周的國都,人多實屬尋常,但近年來大周頻頻降下天災,流民漸多,都往皇城湧入了,又連逢戰事,大周北境的突厥,實在猖狂,屢屢犯境,擾得民生艱難。都說上京是最安穩繁華的地方,盛産絲綢瓷器,不說難民,周邊城邑的商賈也想着在上京撈上幾筆。
小春擋不住要查戶的這群人,為首的那個軍官将少年的衣領子拎起來,又“咣當”一下砸倒在地,小春吓得臉色蒼白,抖着身子不敢說話,幾人要闖進來,這時後院裏傳來一聲清淩淩的笑聲,“各位軍爺遠來是客。”
那一襲白衣的探花郎說到便到,瘦弱秀美,秋水為姿,冰魄為魂,泛着軟紅光的回廊下,她手裏捧着幾杯水酒,“天熱,不妨喝幾杯再談?”
游了大半日的街,軍官确實渴了,他往後用眼神示意,随後大喇喇将兵器往圍欄一杵,便讨了一杯酒,身後的人見大哥喝了,也忙上來各自領了一杯。
他們喝着清酒,柳行素問:“裴大人讓幾位軍爺挨家挨戶地查?”
軍官“嗯”了一聲,說到這個,他也不情不願,“裴大人讓我等查這一條街,但說實在的,我們這群人,誰家裏沒幾個外地的親戚,當年來時還不若現在嚴苛,只是暫住,不曾造冊,如今查起來,這事就繁瑣了。”
柳行素認真地聽着,聽完了囑咐小春:“小春,軍爺公務勞累,你去多取些酒來。”
“諾。”
少頃,小春抱着一個壇子回來,不過臉盆大小的壇子,讓少年左搖右擺地抱不住,軍官看了眼,便哈哈地笑了兩聲,“柳大人,你畢竟是朝廷命官,怎麽貴府上竟只有一個書童?”
柳行素微笑,“大概早料到裴大人有今日之舉,家眷還在老家。”
但凡上京為官者,不說舅姑,妻兒總是要到上京定居的,軍官沉着地想了一下,畢竟是公事,“柳大人家裏可有妻兒?”
這種假家世柳行素在赴上京之前,已經捏造了十多個,她不動顏色地說道,“膝下只有一子,妻難産而死,已過世幾年了,小兒年紀小,上京的形勢錯綜複雜,我又是初來乍到,不便将他接入皇城來,只等過些時日再說。”
軍官“哦”了一聲,身後的人一面吃着酒水一面耐心地拿本子記錄。
問完了,柳行素将人送走,小春看了地上砸破了好幾個碗,心道當兵的一個個實在粗魯,柳行素倒沒怎麽在意,“把這些東西掃走了吧。”
“諾。”
柳行素正要折返書房,忽然門外有人喚道:“柳大人!”
她疑惑地轉身,只見一個深藍衣衫的小厮舉着一封朱砂請柬而來,“柳大人,小的是太師大人府上的。”
當朝德高望重的太師,當年提攜過她的父親,說到他,恐怕天下無人不敬仰,玉龍關救駕,千丈原智退突厥兵,這個天底下并不乏這位太師的傳奇,所以太師府的人來見柳行素,她還受寵若驚地愕然了一下,小厮低着腰将請柬奉上,“五日後便是我家老爺的六十大壽,還請柳大人務必撥冗前來。”
柳行素接過請柬,朱砂的赤紅顏色,瞬間灼燙了她的眼,柳行素微微壓了壓唇角,“太師大人之邀,柳行素怎敢不至?”
當年,太師用他那雙手親手抱過六歲的柳潺,小小的奶娃躺在他的懷裏,揪弄他的胡須,那時候他早生華發,稚嫩的小女娃就趴在太師身上,蹭蹭他的臉,“魏爺爺,我不扯你的頭發了,它不許再掉了。”
太師一愣,便抱着小女娃,整屋的女眷們都吃吃地笑了。
一晃,便是十五年。
這十五年裏,她嫁給了太子,柳氏被滅門,她自戕,她高中探花……物換星移,她早已不是當年可以卸下防備,在上京城裏撒嬌弄癡,黏着太子殿下的小姑娘。
“大人?”
小春掃了碗碟的碎瓷片,推了一把柳行素的手肘。
她如夢初醒似的,将請柬收好,“小春,将文房四寶搬到院子裏,我要作畫。”
柳行素偶爾也會技癢,琴棋書畫這些陶冶身心的功夫,太師父和幾位師伯總催促着大人學,小春跟着柳行素久了,自然曉得,除了書畫練得不錯,琴棋可謂是慘不忍睹,柳行素年幼時被私塾先生說沒有學習圍棋和古琴的天賦,她後來便徹底放棄了自己。
戶籍這事鬧了五日,上京已然一片怨聲,戶部尚書裴建成了風波中心,頂着一城人的唾沫,龜縮着幾日沒睡安穩覺了,再鬧下去,只怕要觸及到陛下的眉睫了,但裴建此時騎虎難下,很難将此事中斷,無奈之下,只好輕車便裝,前去太子府問策。
白慕熙老遠便瞧見裴大人風風火火來了,将手裏的餌食盡數撒到碧色的池水裏,悠游的紅鯉魚穿梭而來,将河裏的水草招搖地串成了活結。
靈珑遞上來一方絲絹,他悠然地擦拭了一下手,見裴建入了涼亭正要行禮,他打斷對方,“裴大人,南城西牆,你是打算都拆了,建一個難民區招待那些流入上京的外地百姓?”
裴建正有此意,但還沒透露出去,沒想到先被太子爺知道了,裴建抹了一腦門汗水,跪下來長聲道:“殿下,老臣是戶部舊臣,京畿人滿為患,老臣……”
“等一等,”他伸掌,拂去了裴建要說的話,從容地将銀紫的衣袍揮灑下,裴建低着頭,只能看到那低調而華麗的明月錦下,那一雙銀白的繡着繁複鳥獸紋理的短靴,他眼睛微瞪,只聽太子殿下拂了拂手道,“裴大人也說了,是‘戶部舊臣’,那麽這事,裴大人若是真想管,早該管了,可竟然拖到了今日。”
“老臣……”
白慕熙淡然道:“依孤看來,上京的閑人除了百姓,只怕連官吏們也該查一查了。”
這話說得裴建更是汗顏,“殿下,但事已至此,近日風言風語甚多,老臣怕這事再行下去,難免陛下……”
這種人話永遠說一半,只依賴聰明的人自行理解其中意味,幸得白慕熙不算傻,一早猜到裴建此事行不通,定會來求助太子,他身為儲君,向天子處舉薦誰,為誰說幾句好話,都再容易不過,這些事很多人都來求過。
白慕熙只是沒想到而已,裴建這人實在不中用得緊,他的眉梢動了動,此時旨意忽然來了,陛下請太子殿下入宮。
裴建揪住了自己的官袍,只見太子爺已經長姿而起,拂袖随着人走了。
随從莫玉麒留下送客,“裴大人,你要說的,我家殿下已經知道了,這邊請。”
蘭子顧也同上了白慕熙的車,太子殿下閉着眼似在休憩,蘭子顧清咳了一聲,“殿下心中若是沒有疑慮,也就不必喚在下上車了。”
果然,他徐徐地睜開了雙眸,清沉而幽深,“孤想知道,父皇為什麽挑中了柳行素,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蘭子顧抿唇,“殿下,你對柳大人,好像過分在意了。”
“是、麽?”好像還沒有誰對他提過這種問題,白慕熙一貫是冷情的性子,誰的事他也不會多考慮幾分,唯獨這幾日,好像對柳行素的事,格外留心,他甚至開始換位思考,她的處境、她的選擇、她的手段……可事實上對方仿佛風平浪靜地徜徉在危牆之下,絲毫不擔憂即将襲來的暗流洶湧。
白慕熙皺了皺眉,“孤只是覺得,他很投緣。”
蘭子顧不說什麽話了,側過了頭。
殿下要問的,殿下自己心知肚明,陛下這些年最提防的人,不是朝中位高權重的太師,不是擁有兵權戰功赫赫的太尉,而是搬出東宮卻暗中培植一方勢力的,太子。
帝王之術神鬼不言,這原本就是父子之間的博弈。
皇帝召太子入宮見駕,蘭子顧只能候在宮門之外,正清宮的偏殿,帝王披了一身尋常穿的明黃的繡龍衣袍,方在聖旨上蓋上印玺,白慕熙已經入殿,跪在身前,皇帝看了眼太子,命人賜座。
“裴建之策行不通,他便入了你的府邸去了?”
天子的話聽不出喜怒,白慕熙垂目道:“是。”
“他有何事想不透,不禀告朕這個皇帝,反而請太子越俎代庖?”
還是聽不出喜怒,但這個“越俎代庖”卻是一句重話,白慕熙坦蕩地回答,“兒臣不敢亂出主意,還是讓裴大人先回去了,改革戶籍制是父皇準允的,此事兒臣不敢插手。”
皇帝沉聲道:“可你明知裴建急功近利,上京城流言四起,南城西牆頃刻被拆,若不是柳行素上書,朕是否要被蒙在鼓裏了?”
白慕熙默然地拂下眼睑。
原來還真和柳行素有關。
“兒臣不敢。”
又是這句話。
這六年以來,皇帝在他這裏不知聽到了多少次“兒臣不敢”,可他心底未必真實這麽想,他在底下整頓的那些勢力,即便貴為天子,也很難窺測一二,瞞得如此滴水不漏,不是對他這個做父親的防備是什麽?
皇帝幾次想看兒子的眼睛,卻都被他低下頭掩蓋過去。
皇帝不懂,為何這六年,父子之間變成了這副模樣。
“裴建的事,讓他暫時交給何謙益接手,他要整改戶籍朕可以認同,但上京的百姓決不能任由他驅逐。”何況這理由蹩腳到讓天子都羞顏。
白慕熙點頭,“兒臣知曉了。”
清清冷冷的聲音,宛如一縷皎皎的月光,浸透在濕潤的霧裏,勻散開,研磨成一殿的寂靜。皇帝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在這樣的兒子面前,他選擇了沉默,緊跟着,那雙龍目凜然地露出兩簇郁火。
作者有話要說: 父子關系也是撲朔迷離的(*^__^*)
PS:下一章正式有對手戲了,應該會有趣???
我們家木樨可是釀酒高手,我們家潺潺酒品又不好,哈哈哈,突然很喜歡這個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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