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松齡長歲月

星夜,皇帝眼前的奏折堆疊如山,他實在沒空領教這個兒子的冷臉,臉色一沉,“太子退下罷。”

“兒臣告退。”

白慕熙起身要走,皇帝方按在奏章上的手,微微用力,壓了一下,“魏太師壽宴在即,作為太子,你知道要做什麽。”

“兒臣明白。”

一路到上了馬車,蘭子顧見太子殿下臉色不對,躊躇道:“殿下,皇上又予了你什麽差事?”

白慕熙撥開簾,夜霧彌漫,他沉靜地一笑,“壽宴過後,只怕便有了。”

太師年高德劭,雅望遍傳天下,他六十壽宴這夜,半數朝臣都到太師府前去賀壽,幸得太師只有官銜并無實權,不至于遭到旁人猜忌。

柳行素經由家丁引入門中,小春将馬車趕到歇憩的地方,藏身在一個簡樸的窩棚內躺着等柳行素,觥籌的光影猶如光怪陸離的一只巨手,柳行素的眼花了一下,裏頭外頭都有人縱聲大笑,絲竹管弦吹拉彈唱,好一派熱鬧。

一帶回廊,掩映着淙然碧水,池沼內假山怪石,小徑生風,橋欄上雕着各型各色的花紋,獸面銜吐,翠綠的竹叢被撥開,柳行素邁入巨大的一方亭閣,只見此時已臨近開筵,沉鐘扣了三聲,衆賓沉寂下來。

不少人正看着姍姍來遲的柳大人。

柳行素汗顏,“下官來遲一步。”

目光一掃,好像沒有座位了,柳行素一時尚且不知進退。

衛峥見到她,便冷鼻子一哼,舉袖将面前的清酒一飲而盡。

她聽到男人清沉的笑音,“柳大人,還是只能與孤同坐一席。”

這男人好像在幸災樂禍?

柳行素看了眼太子身旁的那個空位,心道魏太師這個涼亭還是太小了點,坐不下這麽幾尊大佛,她綻開薄唇,微微噙笑,“那也只能如此了,望殿下不棄。”

說罷,她特別坦然地走到白慕熙身旁,衣袍撩起便自如地坐了下來。

太子殿下桌案上的酒器也與尋常人不同,精致地雕着盤螭紋理,碧玉色的酒杯含着一口幽然的熱煙,緩慢地吐出來,這酒竟然是溫的,旁人驚怪地看着太子殿下。

這位置之所以被留出來,不但是因為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他們不敢同列一席,還因為,殿下他壓根就不喜有人近旁,否則他方出口喊柳大人落座,先前怎麽不叫別人與他同坐?

柳行素偏過一雙眸,秀氣清雅的面孔,淡墨染的青衣宛如杳杳的煙光。她微微一笑。

異樣的情愫隐隐地湧動上來,白慕熙低眉暗蹙,将手裏的折扇握緊了一些。

“殿下,沒想到你也會來賀壽。”

他轉過頭與柳行素對視,“孤敬重魏老太師,他是孤的啓蒙恩師。”

柳行素沉默了。很多年以前,她還總往太師府跑,就因為魏太師是他的恩師,她想這樣會不會離他更近一點,她總是躲在正堂的那個大的青花瓷瓶後邊偷窺他,少年太子的儀容風度,他的談笑自若,镌入了少女迷離桃色的夢裏,如果不是一場大火,将這個夢燒成了灰燼……

她稍稍挪了一下,離他遠了一點。

白慕熙微微蹙眉,發現了,卻一個字都沒有。

鐘聲落下不久,年邁的太師由兩名下人攙扶來,柳行素險些熱淚盈眶。不過幾年,他的頭發已經漂成了歲月的雪,形态蒼老,鶴發雞皮,瘦得僅剩下那高高的顴骨,隐約透出兩分精神氣來,她飛快地偏過頭,掩飾自己的異樣。

“太師大人。”衆人起來敬酒。

衛峥偏過手裏的酒盞,只見柳行素與常人不同,她好像什麽動作都慢了許多,目光躲閃,仿佛做了對不住太師大人的虧心事,遲遲不肯看他,衛峥心下冷笑。

他喜歡給柳行素找茬,将最繁冗的公務交給她,将最瑣碎的小事拿來過問她,柳行素焉能不曉得衛峥的脾氣,又好氣又好笑,見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好像要将她吞了似的,柳行素終于扭頭望向了魏太師。

衆人祝了酒,魏太師坐了下來,“各位大人盛情前來,來看我這一把年紀的老頭子,諸位心意拳拳,老夫無以為敬。”

客套的說完了,柳行素才發覺,今日裴建并沒有來,聯想到數日前太子殿下入宮一事,她便不由擰了擰那兩道眉。

大周的男人擅長描眉,柳行素天生眉毛稀少,便比照男子的眉畫了幾撇,白慕熙看到她眉外的一縷墨色的淡痕,心知她的眉梢描得不工整,薄唇微勾,柳行素一奇,“殿下你笑我?”

他沒答話,柳行素便知道今日一定妝容不對,岔了話,“聽聞裴大人幾日前去太子府找過殿下?還聽聞,裴大人拆了西牆,要擴建難民區?啧啧,這可是我工部的大事。”

白慕熙搖頭,“沒有,陛下将這事交給新科狀元了,暫且輪不到你操心。”

柳行素聽他語氣犯沖,莫名所以,“難道交給何大人,就不擴建了?即便是修複南城的那面圍牆,如此浩大的工程,不需要我?”

這兩人在席上公然談論公事,幸得身遭談話的人多,蓋住了他們聲音。

唯獨衛峥,瞬也不瞬地盯着這兩人,總覺得他們身上有種配合無間的默契,衛峥冷冷哂笑,才到上京沒多久,便巧言令色哄騙陛下和儲君,柳行素實在阿谀谄媚到令人不齒。

白慕熙忽然揚起了手。

柳行素一驚,難道對方要動手打自己?

但不行,他是儲君,她不能動,即便他要動手,她也只有挨打的份兒,最多再去告一狀。

她想了很多,那人的手掌卻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熟悉的觸覺讓柳行素不自然地微微一動,柳行素微愕地想窺探入這雙幽深的眼底,他卻伸手撣了撣她肩上的一瓣荼蘼,“稍安勿躁。”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她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這個朝中,誰與她為敵,誰又是她的盟友。

但他勸告她,稍安勿躁。

柳行素愣愣地看着這個男人,她知道他的脾氣,喜怒不形于色,除非是到了用情深處,原本就真真假假猜不透,他說的這句話更是令她剎那間莫名所以,好像,心底埋藏了多年的隐恨被揪了出來,她咬唇,許久方道:“不管我要做什麽,還請殿下不要阻我。”

這麽一副“神擋弑神佛擋殺佛”的狠戾,卻絲毫吓不到白慕熙,他收回手,擺正了坐姿,卻依舊淡漠地說道:“孤不阻你,你有那個本事,你要的,那就是你的,要是沒有,孤只能置身事外。”

柳行素斂唇,“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投靠了你,要是我沒有本事要被殺了,殿下就不置身事外,就能救我了?”

她也語氣沖。

白慕熙微嘆,“你要這麽想,姑且就當孤是這個意思罷。”

“玉麒。”白慕熙往身後喚了一聲。

莫玉麒點頭,跟着兩個黑衣暗衛搬了一壇酒上來,直接擡到了涼亭中心,飲酒的人多數停了杯盞,好酒的更是目光發直。

這莫不就是太子殿下親釀的大周名酒“木樨清露”?

這種酒也就只有寥寥幾人喝過,因陛下不喜太子殿下專營旁門左道之事,不喜歡他釀酒,所以這些酒不能被拿上大宴上,也不能放置到各大酒樓賣出,但傳聞卻說是一碗頂五碗的烈,酒香清新醇厚,以木樨為引釀制,莫玉麒揭開酒塞,登時一股缭繞不散的木樨香無孔不入地彌開。

“殿下!”嘴饞的幾個大臣都遙遙地沖白慕熙拱手,如狼似虎地盯着佳釀。

白慕熙的折扇在小葉紫檀的桌幾上敲了兩下,唇角折入了一縷笑,“柳大人,孤的酒,你敢喝麽?”

柳行素頓住執筷的手,雙眼閃爍了兩下,她低頭失笑,“殿下的珍藏還是留給太師大人罷,下官福薄,喝不起。”

“你怕什麽?”

這激将法用得令人着惱。

柳行素暗暗咬牙,“殿下,下官這不是怕。”

她的解釋絲毫不管用,莫玉麒已經讓人開壇取酒了,每位大人面前都有,白慕熙道:“柳大人,那日你宿醉之後上朝,在孤這裏可握着把柄呢。”

真難想象,太子殿下幾時成了一個拿人把柄威脅人的無賴?

柳行素抿了抿唇,沒想到這事竟被白慕熙察覺了,又想到他那副釀酒的鼻子,便氣餒地聳肩。

佳釀美酒擺在自己眼前,衆人都連番着起身向魏太師敬酒,就連白慕熙也端着一杯犀角杯的木樨清露起身,走到太師眼前單獨賀了壽,魏太師年邁,不宜喝烈酒,只能以清水代替,但見太子殿下不忘授業之恩,這份禮遇便讓他慈和地笑了起來。

柳行素也慢慢吞吞地拈着酒樽爬起來了。

她學着衆人走到太師眼前,“祝太師大人,”她想了想,方才被白慕熙沖淡了思緒,靈光轉了轉,“十字上添一撇,成了千歲。”

比起前頭的“松齡長歲月”、“千歲秋”、“日月長”倒是別有心意,魏太師笑呵呵地命人将清水換成了酒,底下人都勸着,唯獨魏太師笑道,“不妨事,水喝多了,老夫也要飲幾杯。”

說罷看向柳行素,笑逐顏開,“柳大人,你與我的一位小故人,倒是有幾分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 當當當當,今天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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