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車辚馬蕭蕭
柳行素的驢車,以一種游山玩水的姿态緩慢地映着暮色斜陽,融入城郊矗落的連綿山勢裏。
綿長的官道,揚不起半點塵埃。
小春将包袱塞在馬車底下,兀自不平,“皇帝憑什麽說貶就貶,大人明明也是寒窗苦讀考中的,好容易入了上京,這才一個月不到……”
柳行素靠着車養神,黛藍的車簾一晃一晃,鼓入了稀疏的風聲。
“小春,連你也覺得,陛下是要貶斥我?”直到現在,她都想不透,為何陛下封了她四品尚書右丞,卻又一言不合放她南下治水。
小春委屈地苦着臉,“這難道還不是麽?”
都說帝王心思難測,誠不欺人。
車行駛出了二裏地,忽聽得身後馬蹄飒沓的聲音,回頭一望,但見煙塵滾滾,有人伸手大喊:“柳大人留步!”
是太子的人馬。
柳行素讓小春将車靠着官道停下來,莫玉麒驅馬而近,柳行素從驢車旁伸出一只腦袋,笑眯眯地映着滿天斜陽,望着青年乘風而來,夏風吹亂了她的長發,柳行素道:“殿下來了?”
莫玉麒勒住缰繩,握着繩沖柳行素執禮,“殿下在後面,這一路翻山過嶺,柳大人只有兩人,恐怕腳力不快,度山過隘也十分艱難,太子特請大人同車,一路上,我等也好護佑。”見她不為所動,莫玉麒又道,“請柳大人稍後片刻。”
果然只用了片刻,那優雅的低調的,馬匹神駿的馬車已經趕到了。
比上次那輛好像寬敞了許多,好像是刻意為了避免發生些什麽不該發生之事。
玄青色的車簾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挑開,泠泠如玉的一雙漆黑深幽的眸,潋滟着淡然的湖水波瀾,他冷靜地看着她,那一瞬間,好像紅塵三千轉身奔湧而去,這個男人,一眼就能定一顆心的生死。
柳行素竟先怯場,打哈哈道:“殿下,山風正好,公子同車,下官那就不客氣了!”
眼見自家大人爬下了車要往後去,小春急了,“大人我……”
話音尚未落地,忽地被身後的男人拽住了衣領,猶如扯了一只蘿蔔被拽到了馬背,小春大喊一聲,驚魂未定地坐穩下來,竟到了莫玉麒身後,他臉色大紅,“你,你做什麽?”
柳行素回望了眼小春,臉色複雜,不過她沒說什麽,便俯身走入了馬車裏。
這馬車之寬敞,足以讓一個男人從左滾到右,滾上兩圈。裝飾低調奢華,甚至擺了窄窄的一方梅花小幾,焚了香,奉了茶水。
男人沉凝地放下車簾。一襲茶白的明月錦蕩着微潤的暗光,他姿态優雅地席地而坐,有種天塌地陷也不可逆轉的雍容。
柳行素問:“殿下,這趟差,你何苦讨來?”
白慕熙推了一杯茶水給她,“想知道,為什麽被發配到荊州的人是你?”
“想。”
她的鼻尖沁出了一滴汗水,但她并不急着拂落,而是一直候着他說。
他不疾不徐地道:“殿試之上,你就該想到,你這個四品大員得來蹊跷,衛峥的才學,厚實穩重遠在你之上,他卻只獲封區區六品。跟着,工部尚書被遠調,你以尚書右丞之職代理工部,你沒想過為什麽?”
的确想過,甚至有一點眉目,可她不敢往那個地方深想。
“殿下直說吧。”
白慕熙皺眉,“陛下要你協助裴建重改革戶籍制度,但裴建命人推倒西牆時,你卻命人暗中報信陛下,觸了他的龍鱗。”
也就是說,皇帝表面上對推倒西牆強逐百姓出城是反對的,可背地裏卻早有默許!
裴建和柳行素不過是他選來方便執行此事的替罪羊罷了。
萬萬沒想到當今天子用的是如此心腸,她不是什麽父母官,也沒有兼濟天下的志向,可是強逐百姓出城,使得妻離子散骨肉分離,何嘗不殘忍?
陛下他就是知道,所以才會只予暗中默許,明面上将她捧出來,使她孤孑一人,如此所有的禍事和惡果都将被輕而易舉地推到她一個人的頭上!
所以這個被放到外地的,就是她,可憐的無緣無故成為被選中的人的柳行素了。
她原本只是想解開一個迷局,卻又跌入了另一個荒唐的棋局裏。
柳行素按了按額角,為自己的青雲之夢覺得悲哀,金殿之上的顧盼飛揚,猶如燒了一升黃粱,“如此,殿下更沒有必要與下官趟這條渾水了。”
他不動聲色,只是将青花雕的瓷杯裏,那冷掉的茶水撒在了車窗外。
夕陽下,這支遠赴荊州的隊伍走得平穩而快。
小春躲在莫玉麒的身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臉頰緋紅。
莫玉麒笑着說道,“小兄弟,我将你放在前邊可好?”
“啊?”小春不懂他的用意。
身旁一個低等的侍衛牽了一匹馬過來,“頭兒,接着。”
說罷将馬鞭扔了來,莫玉麒接過鞭子,足下一點便縱了出去,小春驚吓失色,只見對方已經穩健地落在了馬背上,動作如流水般一氣呵成,他看呆了,對方從容微笑,拉着他的手腕猛然一拽,小春又被拎飛了過去。
這一次,便當真穩穩地落在了他的前邊。
莫玉麒見他吓得臉色青白,有些好笑,“你是柳大人身邊趕車的人,竟然不會騎馬麽?”
小春登即反駁,“誰說趕車的一定要會騎馬?”
身後的黑衣護衛都朗朗大笑了起來。好像也是這個理。
“那好,小兄弟,你跟着我騎行一兩日,待學會了再獨乘一匹罷。”莫玉麒伸出左手圍住了他的腰。
小春臉色更紅,嗫嚅道:“你,你……”
“兩個大男人你臉紅什麽,我只是防止你摔下去,放心,不占你便宜,我跟我們家殿下不同。”
說罷,車中仿佛傳來冷冷的一哼。
莫玉麒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嘲笑了殿下,好像得意忘形了,便緊抿住了嘴。
小春緩慢地低下頭來,呼嘯的風聲在原野上肆意地吹蕩,身後都是男子渾濁的體息,但奇怪這一點也不刺鼻,兩頭的菽麥綠意蔥蔥,在曠遠的天下融化成肆意汪洋。
行路颠簸,馬背起伏,小春好像想到了什麽,委婉而莫名地微笑了起來。
深夜才趕到鎮上,柳行素已經入睡了,但她素來淺眠,馬車一停人便模糊有了知覺,撐着手慢騰騰地坐了起來,白慕熙問她,“要入客店休息麽?”
“随殿下罷,下官沒那麽嬌貴,什麽地方都睡得慣。”
白慕熙冷淡地點頭。要趕路的人,即便住了店,也是天不亮便要走,即便要睡,也只能躺上不到三個時辰,但他可以在車中将就,騎了一天馬的護衛卻不行,他最終還是下了車,“在鎮上落腳罷,明日一早趕路。”
“諾。”莫玉麒翻身下馬,帶着人去安排了。
小春扶着馬背,一個人驚險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适逢柳行素下車,見她一副為難的模樣,急得臉色通紅,她有些好笑,“你踩着馬镫,試着翻下來,我記得教過你的。”
小春始終摁住馬脖子,奈何主人走了,它便有些不聽使喚,一直在原地打轉,它不停下來小春便不敢下馬,只能跟着馬一直轉,柳行素明明瞧見了,卻覺得有趣,偏不來幫他,急得小春冒出了汗。
莫玉麒打點好了,喚殿下入客店休憩,順手将倉皇無措的小春抱了下來。
“還好麽?”
小春慢吞吞地推開他,“還、還好。”
柳行素與小春一間屋子,入了門,小春将東西放到桌上,不理會柳行素,她瞧見了也不惱,命人将浴桶搬進來,便就在屏風後寬衣起來,“小春,你是不是,春心萌動了?”
“大、大人?”小春愕然,“怎麽可能?不可能的!”
柳行素留了一身亵衣,從繪染富麗牡丹的屏風後走出來,燭影已深,她托着臉頰笑吟吟看着小春,“那又有什麽不能,這裏沒別人了,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對風流的少年郎動心,是很平常的事。”
至少,這種事她領悟得比小春還要早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 柳大人身邊怎麽可能帶個這麽大的男孩子哈哈哈。
我知道你們沒想到哈哈哈。
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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