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表裏不如一
她還在看着帳頂,聽起來,好像與她無關,只是信口一問。
他伸手撈住了一團隐紫的錦被,摩挲過其上浮雕繡的紋理,細密而柔和,但在下一波痛感吞噬來時,這樣的觸覺已經基本喪失,他攥緊了這床被褥。
聽得出堂堂太子的語氣裏有一絲無奈:“我大概是全天下,最後一個知道,我是娶過妻的人……”
柳行素往外側過,不動聲色,卻聽到他不無遺憾地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想到,還是會痛。”
柳行素沒說話,擺出故作睡熟的姿态。
他猜到她在假寐了,卻又選擇了熟視無睹。
他的妻子,他忘記了,忘得蹊跷,因為這些年來,上京城裏所有人都知道內情,卻沒有一個人與他說過。
陰山柳氏他知道,六年前便莫名其妙全家罹難,具體的他從未詳查,但他不知道,原來他和陰山柳氏有這麽深的羁絆。
以他的立場,這件事必須徹查到底。
一夜無夢。
窗外的雨彈響了一夜,滿院綠肥紅瘦,被雨洗過後透出一種無聲的嬌豔欲滴。
柳行素醒來時,床裏側已經沒人了,她揉着額頭坐起來,只見靠着窗立着一個修長的身影,這個身影比起軍營裏的将士,比起她的衆位師兄,但顯得太單薄,太瘦削,但他憑着窗,手執洞簫的模樣,卻無端神秘、肅穆,令人只敢仰望,不可逼視。
“殿下起得真早。”柳行素順帶伸了一把懶腰。
男人淡淡道:“柳大人,你又偷懶了。”
她有睡懶覺這個惡習,在來荊州的路上被他徹底摸清楚了。
但這也不足為奇,她四下一望,“還在下雨麽?”
“雨小了。”他轉過身,逆着曦光,如琢如磨的俊雅身形,芝蘭玉樹般矗在那兒,“随孤去見談謹言。”
窗外果然只剩下微弱的雨打芭蕉的滴答聲了。
柳行素推開錦被下了床榻,撿起自己的鞋穿上,“殿下不是要錢麽,我雖然沒有辦法讓殿下在頃刻間解了燃眉之急,但好歹頂上一陣,殿下派人送幾只信鴿回京,催促錢款,至少我們能在短時間內安撫災民。”
說起政事她也總是從容懶散,好像事不關己,她只是不情不願被發落來荊州做苦差的。
但她說的話,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白慕熙微微颔首,“那好,孤今日給你時間。”
柳行素束了發,整理了衣冠便随着太子殿下往外走。
郡公李博望昨夜幾乎徹夜不眠,他原本就猜不透白慕熙的心思,昨夜送給柳行素的兩個美人,對方也沒有接納,他誠惶誠恐,擔憂太子殿下會不接受自己的一番“好意”,故而只和衣躺了一個時辰,天不亮便命人準備了家中珍藏的幾幅名貴的仕女圖、前朝便罕見的白玉珏、東海的深海夜明珠、各式的翡翠琳琅,皆列陳在偏堂,用紅木箱封好了,待人入門便換上一副笑臉迎上前。
“殿下,昨夜休息得可還好?”
白慕熙看了他一眼,“孤睡得不錯,只怕李公不大好。”
被說中了,李博望老臉一紅,柳行素暗中扯了一把白慕熙的衣袖,帶了一把暗示的意味。
白慕熙緊了緊眉梢,回眸沖柳行素表示了一下他的不悅,對方微笑點頭,然後松開了手,幾乎兩步一跳抛入了內堂,趴在了一口大紅箱子上,順手撈起了箱子封口的鎖,在林博望沒變臉色之前,笑吟吟問道:“李公,我猜猜,這裏邊是不是有什麽好東西?”
沒想到柳大人遇見珍寶時會變得這麽活潑,李博望終于松了氣,堆着滿臉褶痕走來,“大人想瞧瞧麽?”
白慕熙正要冷漠打斷,說“不必了”,柳行素卻笑着将鎖拎了起來,“好啊,李公家的珍藏,想必都不是凡品,今日一定叫柳某大開眼界。”
李博望的臉開了幾支花骨朵,笑吟吟命人開了箱。
一堂珠光寶氣,瞬間映徹,柳行素雖然也曾在東宮住過,但白慕熙追尋的格調是低調的奢華,還從沒有體會到這種珍珠玉器濟濟一箱的震撼。
“李大人,這些?”她刻意拉長了語氣。
身後的太子殿下已經不悅地沉了臉。
但李博望只留心到,柳行素似乎很喜歡這些寶器,上上下下将這些物件的來歷都細數了一遍,柳行素饒有興致地聽着,順帶附和兩句,唯獨說到來自賀蘭山的角雕時,她懷疑地問:“賀蘭山的牦牛近年往南遷徙得厲害,千裏的大山,可是難尋一頭,想必李大人這物件,也是上了年歲的珍稀之物?”
聽她說起賀蘭山,熟稔自然的口吻,完全不像是道聽途說的,白慕熙微存疑惑。
李博望哈哈一笑,“柳大人博學,見多識廣,的确,這牛角雕可是前朝遺物,也是幾經輾轉,才落到李某的手裏,柳大人看着喜歡,李某也跟着高興,若是柳大人不嫌棄,這……”
“哼。”太子殿下又哼了一聲。
李博望的身體随着這一哼便僵住了,正要回頭探探太子的心意,柳行素忙上前握住李博望的胳膊,“哎,李大人,下官怎麽會嫌棄?”
對方才恢複笑容,她又道,“李大人坐擁荊州膏腴之地,為人又有雅量,聞名天下,是荊州百代不遇的好官,下官是襄陽人士,未出仕之前也是久仰李大人大名。”說着,那只秀氣白淨的手,在李博望的胳膊上拍了拍。
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白慕熙皺眉等着,但已經有些不耐了。
“那好那好,柳大人,我早已準備了酒席,今日不如先用在寒舍用膳?”李博望說完,才想起被冷落一旁的太子殿下,暗中抹了一袖子冷汗,卻見太子殿下臉色微沉,顯然已是山雨欲來,忙道,“殿下,不如先用膳?”
“殿下答應了。”柳行素快他一步。
白慕熙微愣,他什麽時候就答應了?他今日原本是來找談謹言到白水縣勘察水勢的,柳行素答應他幫他籌款,他才多逗留了一刻,沒想到這個柳行素竟然避重就輕,甚至公然收受賄賂!
若不是想知道她到底賣弄什麽玄虛,他真要動怒了。
李博望立即便找人前去正廳布菜,柳行素跟在後頭走了一截,見太子腳程慢沒有跟上來,一回眸,他走在滿院如雪的花樹之間,宛如一朵清雅出塵的蓮,濯濯出世,格格不入,又在揣摩着什麽百思不得其解,覺得有些好笑,回頭留到了他身邊。
“殿下你在想什麽?”
白慕熙一把攥住她的手,口吻不善,“是你要做什麽?”
柳行素隐秘地壓了壓唇角,“我讓小春和你的那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回去收拾了,李博望的東西,自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以為我什麽都懂,默許了這筆交易,我偏偏耍個無賴給他看看。但是殿下你放心,此事要無賴下去,也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大周太子的英明無損。”
聽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便懂了,沒想到柳行素會玩陰招,他一直以為這人是個正人君子,墨眉微攢,嫌惡地松開了手。
柳行素低笑,“這便是了,殿下,我這人反複無常,又沒什麽大本事,殿下還是不要拉攏我為好。”
他冷笑,“孤看走眼了。”
說罷,便折身走了,雪白的花樹綿密地攢入了夏日山花如火如荼的嬌豔,玷染得濃淡相宜,高低錯落,十分有韻致。
柳行素長吐了一口氣,趕緊追随李博望先去用膳了。
這位太子殿下肚子不餓,她可是餓得慌。
白慕熙走出庭院,剛搬完箱子的莫玉麒抹着一頭汗,迎面撞上太子,愣了一下低頭行禮。
白慕熙沉聲:“李博望送的東西呢?”
莫玉麒尴尬了一下,“柳大人吩咐,讓我們搬着箱子去城中找一個一家銀福貨樓,那家專收金銀珠寶,價格公道,還說老板仗義疏財,定然不會坐視荊州水患不理。”
柳行素是襄陽人,在荊州有一兩個熟人不足為奇,但是,“他的話,現在比孤的話好用了?”
“這——其實是因為柳大人很有把握。”
白慕熙奇怪,“他什麽時候同你說起的?”
莫玉麒彎下腰,“昨日夜裏,來殿下房裏前說的,她說能為殿下分憂,屬下也是見殿下為荊州之事憂愁,才答應了柳大人。”
“她倒是早就打算好了。”不知道是喜是怒,柳行素當着他的面收受賄賂,與李博望你來我往旁若無人地說話,他是反感的,可正是如此,她才輕而易舉地将他摘了出來。
是好還是惡,她想一力承擔。
白慕熙将兩瓣薄唇斂起,心頭劃過淡淡的異樣。
作者有話要說: 不管是柳潺還是柳行素,不管是女的還是男的,木樨都不可能不動心的。
他就是喜歡她的張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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