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哀民生多艱

莫玉麒安排的人将李博望的東西送去了銀福貨樓,不過一個時辰,便有消息傳回來。

白慕熙此時正與談謹言在白水縣視察水情,莫玉麒執劍從身後跟來,“殿下。”

“談大人,失陪少頃。”

談謹言颔首,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如今的白山縣被大水沖刷,只剩下蕭疏的一徑古道,夏木森森,燥熱之下,蟬鳴聲顯得分外擾人。

“殿下,”莫玉麒低聲道,“銀福貨樓我已讓人查過了,老板姓溫,據說是關外人士,來此處已有四年,當時初到荊州,出手豪闊,在競價之中不費什麽力氣就盤下了這麽大一家店,但這位溫老板具體是關外何處,屬下尚且沒有查到。”

白慕熙撚了撚手中的翠玉扳指,淡淡道:“柳行素力薦的關外人士,真蹊跷。”

但願不是他的錯覺。

“殿下,”談謹言見他們主仆二人說話小心,以為是在暗中商量如何對付自己,吓了一下,忙上前試探,但才出聲了一句,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談謹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繼續禀報水情,“近日雨水豐厚,長江河道被大水覆沒,白水縣地勢低窪,被淹也是意料之中,但李郡公和幾位大人都在想方設法轉移百姓,只要死傷不多,其餘的大多不是問題。”

白慕熙袖手,“長江的修的堤壩,作用何在?”

“這個,實在是因為水勢……”

“借口。”

這一句暗含指責,談謹言吓得拱手行禮,“殿下,水勢上漲,漫過了河堤,堤壩何用?”

“如果長江河道的堤壩當真穩固,長江的水漫上來,也不至于沖毀得所剩無幾,白水縣外的斷壁殘垣,談大人親眼目睹,這附近的亂葬崗,抛屍數百,還說‘死傷不多’,難道談謹言你是個瞎子!”

殿下從未發過這麽大的火,談謹言連拜都不敢拜了,直直地跪了下來,悔痛交加淚如雨下,“殿下!荊州旱澇向來不從人願,朝廷的撥款也是杯水車薪,實在無法加固堤壩,水龍一旦出閘,傷亡自然是在所難免,李郡公也是被逼無奈……”

“談大人,欠款一事,孤會想辦法,但荊州城湧入的難民,若再叫孤發現餓死了一個,你便提着你的烏紗來見。”白慕熙這話,絕不是玩笑。

如此俊傲的太子殿下,此刻正臉色微沉,俯瞰而下。

儲君的氣勢與威嚴,不可侵犯。

談謹言一個“不”字都不敢再往外吐露,心想殿下一定是在城中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這些事李大人和諸位州官嚴防死守,沒想到殿下随身的暗衛竟無孔不入,輕而易舉地打探到了荊州城中不少流民被餓死的事。

但這位殿下語藏機鋒,含而不露,到底打聽到了多少,他還不知道,要是再貿然承諾什麽,只怕又是一陣臉疼。

談謹言只得先乖乖地先應下,但要拿自己的烏紗帽作保,一時間臉上色彩斑斓。

白水縣剛遭逢災劫,此時百廢待興,坍塌的屋舍蒿矛四散各地,荒草垂野,遠處浩浩蕩蕩跟了數十人,白慕熙瞥了一眼,帶着自己的人馬先退場。

沒想到柳行素就在野外,方才他們的話,她很顯然都聽到了。

霧茫茫的曠野,天光幽微的墨雲浮騰翻湧,将綿密的雨抖落下來,莫玉麒将攜帶的傘翻了出來,替自家殿下遮上。

但她好像被什麽觸動了,就那麽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廢棄的古道之中,淡綠的衣擺被雨水沾濕,鬓發貼住了下颚,雙眸泠泠如玉,說不出的複雜。

白慕熙抿了抿薄唇,将雨傘的傘柄握住,低聲道:“你與他人共打一把傘。”

“諾。”

他撐着十六角的竹骨傘,迎着飄飛的細雨徐徐漸至,柳行素揉了揉眼睛,直到頭頂不再被雨水打濕,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善意地笑了起來,“殿下為民請命的時候,真有我們大周太子的霸氣。嗯,下官很是欣賞。”

白慕熙擰眉,“孤沒有心情,同你說這些。”

“嗯?”

“白水縣外的亂葬崗,被抛屍百人,你若是見了,便知道孤為什麽生氣。”

她的确是第一次知道。

在柳行素的認知之中,大周的儲君,天下第一的調酒師,眼前的男人,他是自幼長在錦衣玉食、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的上京之地,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民生多艱,不懂得體恤別人的太子。他高貴且清冷,有時候甚至不近人情,看似慈悲,但任何事,又都可以冷漠以對。

這還是第一次,他表現得這麽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殿下,其實我來是想說,李大人給的那批財寶,我賣了一個不菲的價錢。”

白慕熙見她眼光閃爍,皺眉将傘檐傾斜,丹紅的璎珞被綁在傘柄,纏住了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這雙手的指骨看起來淩厲而漂亮,像是個殺伐決斷的人用的利刃。

其實,只要他在紙上寫上幾句話,李博望和底下一群人都将被徹查。

但此時他默許了給他們機會,選擇的也是先赈濟荊州百姓,這一點與她同路,不謀而合,方才聽到那句如果再發現荊州有人因饑馑而死,便讓談謹言提着烏紗來見,她才覺得,其實白慕熙,也不是她想象的那副模樣了。

也許是他變了,也許是她看錯了。

不過好在,這些都已經不太重要。

甚至連回上京,徹查卷宗,找到殺害她宗族親人的兇手,此時也不再是首當考慮之事。

白慕熙神色如常地點頭,“跟緊我,帶你回城。”

雨一點一點地大了,打在雨傘上,滴答滴答地如彈妙曲。

衛六與莫玉麒同撐一傘,目光正對着遠去的太子和柳大人,突發感慨:“你說這柳大人跟在咱們殿下身邊,這身姿真似弱柳扶風,足足矮了半截,像個妙齡女郎。若非親眼所見,我還以為咱們殿下又要開回竅了。”

莫玉麒不說話,這位感慨頻頻的少年抱緊了兩只胳膊,将長劍夾在脅下,搖頭長嘆,“其實,我倒希望咱們殿下再度動心的,即便他真看中了柳大人這個男人。其實,他實在是太苦了這些年。”

“哎,頭兒,你怎麽不說話?”

莫玉麒用劍柄敲他的後腦,“不該說的不要說,讓殿下聽見又是一頓追問,到時候你怎麽答!”

這事是陛下下令封口的,誰多說就是個死,如今殿下誤打誤撞知曉了那位先太子妃的存在,已經是犯了忌諱,要是再讓殿下逼問下去,他們會兩頭不是人,橫豎都是死。

衛六對這事有點執着,“你說咱們這群兄弟,知道內情的也就只有你和我,要是殿下真個要追問,陛下真個要下殺手,你我還能這麽安逸?要我說,都六年了,陛下有那份瞞着的心思,也該淡了,咱們殿下也不是愛不起放不下的忸怩之人,你說是不是?”

“不,有件事你說錯了。”莫玉麒冷靜地側過臉,“當年永州一行你沒有去,路途發生了什麽你不知道,如果你去了,你就會明白,如果沒有丢失了記憶,殿下他,對于太子妃,絕對不可能放下。”

他臉色沉沉,這番話絕不像是危言聳聽,衛六哽了聲,将這話給聽進去了。

也是,若是殿下記着,太子妃的母族全家遭難,太子妃***東宮這事,只怕他會不依不饒地查到底。

可就算現在他已完全失憶,在得知了自己的亡妻家族死因不明,依照殿下的性子,這事只怕還是要查到底。

真是,麻煩。

衛六和莫玉麒一齊苦着臉往回走。

整座荊州城被雨水圍困了,陰雲翻浪,一城枝折花落,繁蕪蕭條。柳行素坐上了馬車,白慕熙收了傘,抖落了傘上的雨水,天陰沉得駭人,車中沒剩多少光,小春握着馬鞭,将車從泥濘的官道上趕得飛快。

一路颠簸,兩個人都無話。

直到入了城,白慕熙問她,“李博望找你說了什麽?”

說到這個,柳行素有些好笑了,“這位李公真是個風趣之人,我昨夜人不在廂房,他明知我是宿在殿下房間裏,今日一早,沒提那兩個美人的事了,倒是送了我好幾個柔弱無骨的美少年,李大人對我——啧啧,深情厚誼,深情厚誼。”

白慕熙的臉都黑了。

送男人,還送弱質少年,那不就是公然表示,他堂堂太子好男風,而且還是下面那個?

他的模樣一改平日裏的寡淡冷傲,柳行素覺得生動有趣,忍不住撫掌微笑。

“殿下,其實,你不用這麽介意,當時我就回絕了,我說,就一個人我已經消受不起了哈哈哈。”

“……”

太子殿下冷哼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撩漢這事,不要小看我們家柳柳,分分鐘把你撩彎有木有?

哈哈哈,目測太子殿下以後會陷入滿地找場子的瘋狂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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