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王子與庶民

李夫人柳行素有幸在後院遠遠地一瞥,妖豔的華裳險些晃暈了她的眼,這麽一個美豔的中年婦人,忽然對太子殿下投誠,三更半夜前來私會——

嗯,原來方才白慕熙是這個意思。

柳行素摸了摸下巴,“那位李夫人,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她禀報有功,殿下總不會讓她太難堪了。”

衛六妥妥的是傻眼了,“柳大人,你這麽淡定?”

柳行素乜斜着眼眸,輕佻地笑,“一個時辰而已,你在質疑你家殿下的什麽?”

“……”衛六将嘴裏的話死死地咽回去了。

陛下派來廷尉府最耿直無私的張勃張大人親自前來審理荊州的一衆貪官污吏,的确是慧眼識人的一次壯舉。不出兩日,已經又有三個人招了。

但白慕熙罕見地不見蹤跡,柳行素一打聽,原來是到荊州城外督修堤壩去了,柳行素和小春沒閑着,也跟了過去。

陰郁的天,大朵大朵的黑雲自江濤上低垂。

浩漫的水勢滔滔不絕地東流,大江激石,卷起千堆飛雪。兩岸被水連續沖刷了一個月,土地變成了濕地,踩一腳就要陷下去。

在柳行素險險地一腳停在濕土外邊時,她極目所望,那個一襲銀紫暗紋長袍的太子殿下,正撐着傘站在人堆裏,腳下是松軟的泥沙,他幾乎陷入了整只腳踝,人來人往之中,卻鎮定從容得猶如一方鎮河石,沉穩、篤定、冷靜、堅毅。

柳行素抿了抿唇,目光多了幾分複雜。

“殿下,水位上漲得快,堆的砂石都不堅固,要是再有一場暴雨,恐怕還是會沖毀河堤。”莫玉麒一張臉都被雨水打濕了,鬓發貼着剛毅的下颌,滿身狼狽卻又如此固執。

他五指收緊,淡淡地回應:“只要荊州軍民一心,沒有什麽辦不到的事,孤從來就相信,人定勝天。”

搬運石頭的一個老人力氣不逮,被濕軟的泥沙裏突兀的一塊青石棱角絆住了腳,扔了石頭往後倒了下來,白慕熙将傘扔了,手從身後托住了老人的腰,穩健的一雙臂膀,老人愣了下,站起來時見是殿下,急着要跪,白慕熙止住了他的手,“老人家,去休息罷。”

老人愣愣地看着,扔了傘的白慕熙,低調華貴的紫裳很快被雨水打濕。

他修長而孱瘦的孤影,宛如上天以水墨拓的一筆,就這一筆,已如銀鈎铮铮,佩玉锵锵。

老人抹了一臉的雨水,抹得越多,那抹的水便成了淚水,他渾濁的老眼沁出了熱淚,“多謝殿下,體恤荊州百姓!”

“孤做得不夠。”他搖頭否認,讓身後的一名護衛将老人攙了到外頭休憩。

被白慕熙扔入泥水裏的油紙傘是再也不能用了,他緩慢地一聲嘆息,引得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讓我一頓好找。”

白慕熙和莫玉麒一道回頭,只見笑吟吟的柳行素,一手撐着雨傘,一手拎着衣擺小心翼翼地走在濕泥裏,清秀的面容飛了幾多促狹,他蹙眉道:“你來這裏做甚麽?”

“想看看殿下。”她倒是老實不說謊了。

白慕熙衣袖一拂便轉過了身,神色有些不自在。

柳行素讓小春把多的雨傘送給他和莫玉麒,但他不接,小春只好咬着唇遞到一等護衛的面前,莫玉麒昭質朗朗的臉浮出一朵燦爛的笑容,将傘接到手裏,“謝了!小兄弟!”

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燦爛得好像春日裏映在潭水裏熏熏的暖陽。小春臉頰灼燙,不敢看他了,低頭走了回來。

白慕熙踩着一地的泥水走到了軍民來往之中,搬着大袋泥沙的軍士,還有城裏自告奮勇出來填壩的百姓,如方才跌倒的老者的一樣的老人,還有很多,隔着重重疊疊的一袋袋沙,遠處高闊渺遠的江面起了茫茫的白霧。

霧色裏,隐約起伏的江水如同蜿蜒的巨獸,吐納之間便是一場蓄勢待發。

而雨水還在綿密而隆重地下着。

紛紛往來的軍民沒有一個人理會這位高貴的太子殿下,他們都在出自己的一份力。

柳行素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疾步走入人群,替兩名少年穩住了沙袋,少年愣愣地,白慕熙不覺沉了聲音:“起。”

三個人擡起來便穩當多了。

莫玉麒好容易收了傘,無可奈何地又還給了柳行素,“柳大人還是自己拿着吧,殿下這樣,我怕是站不住了。”

他們殿下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其實比誰都心軟。

因為一直這樣,莫玉麒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已然習慣了,但柳行素沒有,她低下視線,手裏一把丁香色的油紙傘墜着細密的一層水珠,輕輕抖開,便是又一場細雨。

“大人,我們要不要也跟過去?”小春看太子殿下和莫玉麒都去幫忙了,也想搭把手,在一旁幹看着,她有點過意不去。

柳行素有些失神,半晌後,她将傘放下來,“嗯。”

白慕熙跟着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站在沙堤邊接沙袋,荊州雨勢纏綿,本身就處于沃野之地,到了雨水豐沛的季節,難以預知它會持續到什麽時候,此時來修築堤壩是不那麽現實的,只能暫時先穩住江堤,使水不至于一發不可收拾。

魁梧大漢和他合力搬上了兩袋沙,驚奇于他身份貴重,竟然也纡尊降貴來做這些事,但畢竟自己是個平頭百姓,不敢待在太子身邊,搬了幾袋便到別處去了。

紗帶裏的沙子灌了水,格外重,白慕熙一個人搬動吃力,搖搖欲墜之時另一雙手替他托了起來,他微微揚起目光,只見滿臉泥污的柳行素,那雙狡黠靈秀的眼睛,烏潤如玉,正笑意盈盈地凝視着他。

一種異樣的錯覺猶如雷電,從靈臺生猛地劈了進來,沿着四肢百骸沖刷而下。白慕熙穩穩地踩在泥水裏,身遭是凄風冷雨,心口卻是火燙。

柳行素有武功底子,但畢竟是個女人,力氣比一般男人要小些,但孱弱的太子殿下,比她好不了多少,半斤八兩,未免“兩個大男人”扛不住一個沙袋引人笑話,柳行素使了個眼色。

兩個人将沙袋推了上去。

他斂着薄唇沒說話,別人遞來東西,他就往上搬,柳行素便幫着他搬,起初一頭一尾的步調不協調,後來便漸漸趨向一致,默契也随之而生。

“殿下,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她笑了起來。

卻不是嘲笑他,只是現在的白慕熙,已經毫無“尊貴冷傲”可言,俊臉上沾帶了泥漿,手裏滿是泥水,連那身銀紫的長袍,素白的罩衫也被污泥染得黑白冷豔,條理斑斑,猶如素宣上描了一大幅黑漆漆的畫。

白慕熙哼了聲,冷冷地轉過了身,從地上的濕泥裏掏了大塊黑泥起身,将散發着沼澤氣味的黑泥填塞到沙袋之前的罅隙,從上到下,他熟練地蹲了下來,素白的外衫被黑得更徹底了。

柳行素學他掏了一大把黑泥,蹲到他旁側,将泥塞到縫裏。

側頭看他,那白淨細長的手慘不忍睹,但他抹着濕泥的動作卻無一不是潇灑漂亮,利落幹淨的,好像這事他幹過無數次一樣。

柳行素微微詫異,但沒有問。

堂堂太子殿下若是被傳出去是糊牆的一把好手,想必也會遭人诟病?

“小春,你的力氣也不大麽。”莫玉麒從身後走過來,替小春穩穩地抗住了一只布袋在肩頭,戲谑地笑她,“這麽小的力氣,怎麽替你家大人趕馬車的?”

小春容不得別人看不起她是個趕馬車的,杏眼一瞪,“将軍看不起小春?”

說着從地面上顫顫巍巍地抱起了一只大沙袋,怒而扔上了臺子。

莫玉麒沒想到她會生氣,愣了愣神,繼而肅然起敬,“小春之英武,莫某驚嘆。”

但小春這回又不好意思了,将頭扭到一旁,默默地替人搬運起沙袋來。

忙活了兩個時辰,柳行素的胳膊都腫了,累得擡不起來。但反觀太子殿下,則鎮定自若,她不也不敢喊累,以免暴露身份。咬了咬牙,從地上搖搖晃晃地起身,“殿下真是好毅力。”

他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不動聲色地糊完了最後一個豁口,撿了個水窪将手洗幹淨了,信手将她一扯,柳行素被一把扯到松軟的泥水裏,濺了一腳的泥,她惱怒地要爬起來,他抓着她的手伸到水窪裏,蘸了水,替她擦掉手背上的污泥。

沁涼的觸感讓肌膚微微顫抖,她蹲在地面睖睜了幾瞬,白慕熙始終低垂視線,從衣襟伸出取出一條素色的絲帛塞到她手裏,“先擦幹淨。”

柳行素被塞了一條柔軟細膩的帕子在手裏,而這個男人已經站直了身體,好像剛才那個拽她,為她擦拭手背的人不是他。

她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主場沒了。

豈有此理。

作者有話要說: 木樨的永州之行,莫玉麒那番話是什麽意思,關于木樨會糊牆等問題,都是伏筆。

你們是不是想打我?(*^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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