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真假本難辨

柳行素用他給的帕子,卻沒有擦手,而是乖張地用來抹了鼻子,雖然沒有鼻涕,但還是讓白慕熙嫌惡地扭過了頭。

這麽愛幹淨還來蹚這趟渾水。

柳行素将帕子還給他,“你還要不要?”

他冷着眉眼走開,“給你了,随你。”

柳行素看着他清瘦孤傲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的快意,這種快意有點像複仇得償,令她自己都措手不及。俯下目光,手裏素色的絲絹很幹淨,邊角壓着金線繡了一枝淡黃的木樨。

濃雲翻墨,厚重的鋪開了整片江水。

雨絲細密,柳行素渾身濕透了,已經顧不得髒不髒,随意将帕子揣進了衣襟的裏兜裏,回頭去找小春,卻不留神看到一個鑽入稀泥裏的泥團子,渾身髒兮兮的,連臉都抹勻了黑泥,看不出五官和輪廓,她還頑強地抓着手裏的泥要糊沙袋的口,柳行素哭笑不得他看着她,生澀笨拙地撐着地起身。

“小春,你作畫呢!”她伸手将小春的衣領子一拽,“天太晚了,走了。”

小春意猶未盡似的,兩只手搓了搓,莫玉麒還在綁着人扛沙袋,指揮調動着最後一波人馬,小春看了兩眼,耳根發燙地轉了回來,被柳行素拉走了。

暮色将天光一縷一縷收攏了放入夜裏。

到了夜半時分,雨已經停了,只剩下淅瀝淅瀝的敲打窗扉聲,一園子的榴花紅如野火,高擎枝頭,柳行素想還他帕子,但走到他的廂房外,看到守夜的兩個人,又趕緊撤回了石榴樹後頭。

她今日拿帕子擦了鼻涕的,白慕熙那個人,哪裏還會要這種東西,太過刻意多此一舉反而不好。

于是坦然地收了心思,踱回房裏睡了。

翌日起了一早,白慕熙又到長江邊指揮防汛事宜了,柳行素這幾年筆杆子握灌了,昨日兩個時辰害她兩只胳膊腫得似兩截蘿蔔,心滿意足地待在李府偷懶,旁觀張大人審問那幾個貪官污吏。

“李郡公,本官在你家中搜得物資,單白銀就有十萬兩。”張大人不愧是廷尉府出身,這氣派,這審人的架勢,驚堂木一拍,眉毛一聳,十足十的威嚴冷峻。

柳行素摸了摸下巴,坐在旁聽椅上,單手支頤。

人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話真是不假,李博望這麽能貪,荊州也不止他一個,那麽別的州郡又是什麽情況?

她只記得陰山一脈,處處是沃野草原,莽莽一片游牧民族栖息的綠地,那裏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人情詭谲,是個馬蹄飒沓,雖有戰火,但人人安居樂業的桃源。

李博望被卸了一身黼黻穿花箭袖官袍,被摘了頭頂的官帽烏紗,臉色慘白、雙膝顫抖地跪在躺下,此時他有問必答,不但說了自己這些年貪污受賄的經過,甚至将自己送過禮的人,給自己送過禮的人也一一招供,其中不乏遠在上京的權貴。

張勃身邊有人拿着賬本一一做着記錄。

核實完後,張勃命人将李博望打入了死牢,決意先禀報皇帝陛下,問斬朝廷命官不是兒戲。

聽完會審,柳行素對張勃肅然起敬,但有一事存了疑惑,“李博望家裏也有賬本,此時正擺在張大人案前。”

張勃皺眉,“柳大人有疑義?”

“不敢不敢,”柳行素推了推手,笑了笑,“我就是好奇,這本賬做得是否工整,張大人最好找人核對一番,冤枉了任何一個朝廷命官,都是大罪過,下官看麽,這事一面之詞且空口無憑,調查清楚沒有錯處。”

張勃表面不動顏色,心中暗暗思忖,這事表面是一起貪污的案子,但如柳行素所言,這其中的勢力網盤根錯節,涉入了不少朝廷重臣,甚至也有一些此時出現顯得氣氛微妙的黨羽。

張勃睜大眼睛想看清楚柳行素的神容,看清她是好意提點還是順口無心來了一句,是不是有意引導他往那個人身上想,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而且柳行素清澈地跟清溪淺水沒兩樣的眼神,也容不得他再深思。

“張大人,審理完這樁案子,麻煩你把荊州修壩的事也一并攬了。”柳行素微微傾身,笑容狎昵而狡黠。

張勃一愣,“這事——”

這事陛下可沒交代,來荊州運送錢糧、嚴查州官這事是他的,可是慰問百姓、修壩建堤這事卻是太子爺的。

“好吧。”太子殿下養尊處優慣了,想必也不大愛插手這種髒活,聽說柳行素近日裏與殿下走得近,興許是代表了太子的意思,再加上荊州确實不大安穩,水患饑馑,民心說不定什麽時候又要變,還是現将這位儲君送回上京城最為穩妥。

不出一個時辰,白慕熙的幾個護衛已經将歸京的行禮收拾妥當了,他歸來時,只見衛六拉着一架馬車在李府外栓缰繩,眉峰微攢,“這是什麽?”

衛六聽到太子的聲音,忙放了缰繩趕來,愣愣地問:“殿下您沒交代立即動身回京麽?”

“孤什麽時候——”白慕熙話未說完,便想到了那個柳行素,更是不愉,“你們聽信他的話尤勝于孤了。”

明明他還冷漠如常,但衛六莫名覺得,這臉色透着股寒意!

衛六縮了縮頭和脖子,徹底偃旗息鼓不吭聲了。

柳行素沒想到他這麽快來興師問罪,她和小春也在各自收拾行李,一轉身便見到太子長姿側立在淡薄的暮光裏,身形瘦削如竹,目色冷凝如冰,一瞬不瞬地死盯着她。

她挑了挑眉,“殿下答應了帶我會上京城的。”

在白慕熙反駁自己并沒有承諾時間之前,她靠了過來,幽微的木樨芳香蜿蜒彌散,鑽入柳行素的鼻翼,幾乎只剩下一拳的距離,她眉眼彎彎,笑吟吟地附加了一句:“殿下,你承諾過的,不會不算吧?”

“不會。”白慕熙就是見不得她得意,看她眉飛色舞,看她因為自己一句松口的話而再度得意起來,胸臆的一股火便逼着自己即便是有承諾,也不能讓這個無賴輕浮的人好過,“孤沒說過,什麽時候回去。柳大人急着回上京,怕是別有目的。”

“我能有什麽目的?”柳行素嗤笑,“不過就是個俗人,整日在荊州擔驚受怕的,想找個金窩靠着。”

白慕熙皺眉,“別靠成李博望了。”

柳行素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點了點他的胳膊,“那倒不會,殿下擔心我?”

白慕熙端着臉色不肯說話。荊州一行,她表現得不算出色,無功無過,該出的力也出了,雖然不甚熱忱,但也盡了一個官員的職責,無可指摘,但就是太平庸,反倒讓他有些懷疑。

他以為柳行素到了荊州會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角色,但沒有。可以說,除了騙李博望那點財,她還是事事以自己馬首是瞻的,除了偶爾幾句輕浮浪語,也沒多的僭越之處。柳行素料到自己心胸開闊,不會與她計較,才敢一次次觸碰他的底線吧。

這個站位和距離,換作常人,他早就将人推開了。

“回京的事,孤有主張,這陣雨勢過去再動身,孤已經讓人壓着你在荊州的事,陛下那邊也說了,孤承諾的事不會食言,你安心待着便是。”

最後一句話大意是說,別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命令迷惑我的屬下了,不就是睡了一覺麽,只是我這麽多年沒睡過男的,他們以為你與衆不同,刻意多聽了你幾句話,但我不能容忍我屬下的人對我陽奉陰違暗地爬牆,你最好皮實點。

在柳行素理解來,大概就是一番敲打了。

但是,不過是睡了一覺?

這個聽起來挺嚴重的,她看了眼,現在莫玉麒和護衛們對她畢恭畢敬以禮相待,确實有些不妥。這個,她要改改。

“殿下,有些話下官悶在心裏很久了。”

他想從這個狡詐的探花身上挖掘她藏得嚴實的秘密和軌跡,可從沒有成功過,久而久之也就有些失望。

柳行素此時的神情已經無比嚴肅正經了,“李博望招認的口供,賬目,根本就是一筆精心修改的假賬,這些年荊州有銀子外流,貪污受賄的官員不止有這裏的幾位,張大人要是再查下去,朝野上下恐怕有大批人要牽連受害。大周原本就黨派林立,百官心裏各自為政有杆秤,我怕到最後,這群勢力暗中擴張,劍鋒直指的,就是殿下你。”

白慕熙的唇微微下拉,清俊倨傲的面容一派冰涼。

許久許久,他的唇齒中發出兩個音節:“荒唐。”

這世上本來就有人愛自欺欺人,寧可相信謊言,也不肯未雨綢缪地防備。她只是沒想到,一貫理智冷靜、身處皇家宗族之中的白慕熙,竟然也會相信什麽兄弟情誼。

皇家哪有什麽情誼。

可是白慕熙,你真的那麽重情嗎?

我被你騙得傷得千瘡百孔,荊州的一切,你做的這些,說的這些,是不是又是給別人看的、聽的?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要被最後一句話虐到了。

其實,以前潺潺喜歡木樨的時候,就沒真正了解過他,有一些誤會和摩擦,但彼此是相愛的,只是潺潺沒有感覺到他的回應。其實木樨是回應了的,但是因為某些元素(不能劇透)只能壓下去,潺潺給的愛盲目而熾熱,所以才會感覺到心涼。

但是這一次,兩個人會真正地互相了解的,她也在一點一點地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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