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深花睡去

刺客立即咬舌自盡了。

死得幹淨利落。

柳行素有點懊惱,一腳踢翻了盛放肉粥的碗。

莫玉麒聽到動靜,壓着長劍沖進門,見刺客靠在柱子上已經沒有聲息了,忙探指壓在他的頸動脈上,已經沒有了跳動。

“死了?”莫玉麒收手,“柳大人,他臨死前說了什麽沒有?”

“什麽都沒說。”

而且死得蹊跷,她懷疑是睿王人馬,但也只是猜測,這個殺手到底是被拆穿了畏罪自殺,還是——

刻意移禍江東,想掩蓋些真相?

柳行素嘆了口氣,“找塊草苫子将人裹了扔到亂葬崗去吧。”

夏夜起了蟬鳴,庭院裏的榴花如一盞一盞火焰般的宮燈,潛于滿樹綠光之間。柳行素和小春合從井裏打了一桶水,燒熱了,用木盆盛放好,她捧着一盆水搖搖撞撞地往裏走。

白慕熙已經醒來一次了。

但這會精神有些恹恹,晚膳時食欲不振,也沒用多少飯,門被推出一聲“吱呀”的長嘆息,她将水盆放在床榻旁,房裏點了安神的香,也有驅趕蚊蠅的功效。

他沉靜地,悠悠地凝視過來,“我聽衛六說了,他畏罪自殺了?”

柳行素将帕子撈出來擰幹,放到他的額頭上,“你別多想,兇手是誰不重要,你把身體養好就行了。”她默了默,抽開了手指,“我不慣欠旁人的,但這次欠了你,你如果有什麽想要的,你可以說。”

“我救你,被你扭曲成這樣,也是不值。”他臉色微涼地拗過頭。

“那行吧,殿下不要我報恩,我就當殿下是個九世善人,專門救死扶傷,要報恩的人裏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就心安理得了。”

誰知他又不高興了,“薄情寡義。”

柳行素:“……”

存心與她過不去是吧?

白慕熙的傷口才包紮好,袒露出半截胸膛,淡麥色的肌理,在燭火裏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關鍵這還是太子,平時俊傲清高,此時露出一點軟弱來,不知道有多勾人。

柳行素清咳了一聲,“殿下還有什麽吩咐麽?”

他拉住她的手,“夜裏,孤需要人照料,你不是說要報恩?那就睡竹床去。”

柳行素:“……”忍了這口氣。

她走到對面的竹條編織的床榻上躺好。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睡這種竹條床,南方的夏季氣候濕熱,夜裏睡這個如同冷玉,柳行素才躺下,便知道其實這個比被褥子裏睡得還舒服。

門沒有落鎖,安靜地敞着,連窗子也沒有關。

榴火深處,月色窺人。

柳行素側躺着,與他的床榻相對,只隔了一丈不到的距離,他閉着雙眸,也不知道睡着了沒有。清風繞來,一支燭火明明滅滅,火光裏的陳設幽微蒙昧。

兩個人無言的沉寂裏,傳來他清平調一般的聲音,“無聊,不妨找件事說。”

傷口疼得厲害,他是睡不着的。柳行素也睡不着,正愁沒人解悶,聞言将手背枕在臉下,有些愉悅,“你說。”

白慕熙望着簡樸的屋舍那一方拱形的橫梁,淡然道:“陰山柳氏,你知道麽?”

柳行素的笑容有點僵,她換了副不經意的神情,“知道,只怕沒有哪位大人不知道陰山柳氏的撫遠将軍,當年威震突厥六部,橫掃南漠,逐敵千裏,就是有點可惜了。”

“孤還以為,你知道得更多些。”他失笑,笑容透着一股無奈。

柳行素已經嚴陣以待了,“怎麽說?”

白慕熙的聲音,有一種濃濃的自嘲意味。“柳氏的事,我沒有問莫玉麒和衛六他們,他們既然能瞞我六年,我問了,得到的許又是另一個謊言,不如自己想,可越是想,越是又毫無頭緒。”

“你知道,柳氏是怎麽死的麽?”

他偏過頭,與她隔了這麽遠,卻幾乎是四目相對。

柳行素抓着薄毯的手指微微顫抖。有些事她不想回想,可有人逼着她,她自己也逼着自己,她緊緊地抿住了嘴唇,用了一段時間來平複,才從容地從薄毯下鑽出來,“***。殿下的東宮被燒,就是這位太子妃的手筆。”

“她為什麽要自殺?”白慕熙皺眉,這樁事對他而言陌生卻重要,他想到一種可能,“我曾經對不起她?”

柳行素深吸氣,“這我就不知道了,殿下的家務事,只有殿下自己清楚了,那時候我還在老家讀書。”

他沉默了。

她不再說話了之後,一縷影子飛快地鑽入了腦海,比以前不同,這次隐約捕捉到一幅圖景:少女穿着豔紅的牡丹騎裝,騎着一匹神駿漂亮的棗紅馬,手裏拿着銀鞭子絕塵而去。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而已,卻讓他頭疼不已。

白慕熙摁住太陽穴,身體微微掙動起來,可這喚醒不了記憶,只能加重了傷口的疼痛。

柳行素聽到隐忍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急促,她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推開了毯子踩着木屐下床,“殿下你怎麽了?”

腦中又是那個聲音。

“殿下,要是我追上你了,你就得娶我,說話算話!”那個少女清脆的,如同幽幽鈴聲,也不知道是噩夢還是好夢。

這不是耳邊的,中性的清沉的嗓音,白慕熙頭疼欲裂,傷口被牽扯着,加劇了疼痛,柳行素取下放置在他額頭的毛巾,伸掌覆上來,一片滾燙,沁出了薄薄的汗水。

“你……”

幾乎是出聲的瞬間,她被床榻上躺着的看似虛弱的男人,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地握緊了手。柳行素怔了怔,正要抽手,卻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柳行素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亂得沒辦法已經打不下太極,“殿下,你發燒了,我找大夫來?”

他沒管她說的話,以一種更不可拒絕的強硬抓住了他,仿佛她的手是他唯一的冰原,歇斯底裏地往她身上湊,柳行素擔心他的傷口被他這麽動着遲早要拉傷,她蹬掉自己的木屐爬上床,将他的肩膀壓住了,“你不能動,別動。”

被他扯着手當枕頭,柳行素也是好笑,“乖乖乖,手給你,別捏我。”

“太子殿下,你手勁大,捏得疼。”

頭疼得幾乎神志不清的太子殿下哪裏知道她說了什麽?

柳行素無奈地拍他的肩膀,輕輕哼唱起來起一支少數民族的歌謠來。

小時候,她睡不着,也經常中途醒來踢掉被子,母親就将她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用她溫柔的嗓音唱他們草原悠揚動人的兒歌。

這聲音神奇地撫平了他的疼痛,柳行素感覺到被他緊抓住不放的胳膊回複了血液流通,松了口氣,繼續低吟淺唱,婉轉地,清澈的歌聲,在他的耳邊不絕如縷地回蕩,纏綿。

他緊攢的眉峰被溫柔的旋律撫平,看得出他已經踏實滿足的陷入了夢裏,柳行素拍着他沒受傷的那只肩膀,繼續唱,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唱。

到最後,她幾乎忘了唱歌的初衷,只記得,有一件事很想做卻遲遲沒有做到,那麽遺憾。

這位太子殿下真不讓人省心,雖然松開了一些,可柳行素一有抽身走的念頭,就被他重重地拉回來,明明受傷了躺在床上動不了的人是他,柳行素拗不過他的倔脾氣,又不想出手傷了傷者,只能憋着火氣靠在他外頭躺了一夜。

第二日莫玉麒前來替殿下換藥,叫了門,沒聽到動靜。

他自作主張地推開了門,一走近之下,駭了一大跳。

他們家殿下衣衫不整地摟着柳大人,一條腿幾乎将柳行素禁锢在床上動彈不得,而柳大人,一雙漆黑的要殺人的目光緊緊盯着自己。

吓得莫玉麒一退,“大人放心,我今日,什麽都沒瞧見。”

柳行素咬咬牙,“趕緊把他拉開!”

被壓了一夜,沒怎麽睡好覺的柳行素這廂氣得不輕,莫玉麒“哦哦”兩聲,上來搭把了手。

柳行素全身的身子骨快要散架了,下床後揉着肩膀哼哼了半晌,聽到身後的動靜,忽眼風一掃,“殿下還要躺幾日,你們還是出點財,去外邊買個心靈手巧的丫頭,對,像靈珑那麽體貼的,買個回來伺候殿下。”

莫玉麒的鼻子翕動了兩下,仿佛聞到了山西老陳醋的味道。

他邊替殿下換藥,邊背着柳行素偷笑,口吻卻一本正經,“庸脂俗粉殿下都看不上,除了善解人意的靈珑,這幾年,全是她在照顧殿下。”

“哦。”柳行素不以為意。

怎麽那股醋味又沒了?

莫玉麒皺皺眉,又下了一劑猛藥,“靈珑心裏,只怕并不将自己當奴婢。”

那不就是有心當個側妃麽?柳行素桃李春風似地和煦微笑,“殿下身邊都只有她一個人了,要爬上榻一夜春風,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柳行素将帕子扔到水裏,熟料卻聽到他蘇醒之後冷峻的嗓音,“誰要爬我的榻?”

作者有話要說: 木樨從此華麗麗地誤會了——

道貌岸然的柳行素,原來想爬他床。

咦,這盆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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