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年少春衫薄

“你想說,我費盡心機,是因為和陰山柳氏關系匪淺?”她若有若無地勾起唇,“的确是有個可能,而且,尋常人都會這麽猜測。”

白慕熙皺眉,“難道不是?”

柳行素坦蕩地将這一頁揭過了,“我哪有那門子親戚,否則,我早就扶搖直上了,也不用在官場裏處處看人臉色。”

“柳某不過是只驚弓之鳥。但是,殿下,有一句‘英雄莫問出處’,挺适合殿下與我的。譬如我就不問,殿下為什麽對陰山柳氏的死因上心。”

伶牙利嘴,狡辯。白慕熙臉色微沉,“這是,孤的妻族。”

“哦,那倒也是,殿下不說我很難想起來的。”柳行素徹底奪回了翻閱卷宗的大權,将書本攤在自己的膝頭,低聲道,“其實上次殿下問我那事,我倒是有所耳聞的,你并不中意那位陰山柳氏的太子妃,傳聞她桀骜不馴,未出閣前是上京城最不像閨秀的閨秀,傳聞皇上賜婚,也不過是忌憚柳氏一門,迫于壓力。至于殿下,更是讨厭她,疏遠她,新婚三個月,便提出要納幾房側妃。”

白慕熙咬了咬薄唇,眼眸冷峻地覆壓下來,“不可能。”

“殿下說什麽不可能?”

她的眉梢聳動,不以為意地嗤笑了一聲。

有什麽沖口而出,到了舌尖卻偏偏頓住。熟悉的頭疼蔓延開來,他微不可查地擰了擰眉,将手摁在了額角。

不是。

不知道為什麽,潛意識告知他,他絕對沒有這樣做。

他更加沒有讨厭過柳氏。

原來傳聞之中,他和柳氏的婚姻竟是這麽一場無始無終的笑話麽?

柳行素低頭,總算翻過後一頁,到了泰和元年秋。

“陛下封撫遠将軍柳元任為靖北侯,于是柳氏舉家北徙,在勝州落紅谷,遇騎兵埋伏,匪徒兇悍,持有狠辣歹毒的兵器,柳氏男人為保護婦孺,殊死一戰,然而寡難敵衆,陛下有心派遣禁軍護送靖北侯,無奈去晚一步,柳氏忠烈,屍骨難寒。”這記載寥寥幾句,讓柳行素今日念起來,還是動容地眼眶微紅。

原來是寡難敵衆?

因為是舉家遷徙,她爹的親信,随扈至少百人。柳氏滿門武将,個個以一當十,卻還是寡不敵衆,除非來的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這裏猜測是突厥人忌憚柳将軍,故意派遣殺手入關。這就更是自相矛盾,突厥人哪有這通天徹地的本事,能安插一支千人隊伍入關?

白慕熙揉了揉太陽穴,待回歸清明,他的手重新拿住了卷宗本,柳行素卻并不妥協,兩個人便拉着書籍争奪起來。

頭頂的寶石晃動着,鱗次栉比的碎光鋪陳在兩個人身上,猶如靜谧翩跹的紫羽。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動靜,有人走了進來,探頭探腦地用喚他們:“殿下,柳大人?”

白慕熙和柳行素的手不約而同地使力,将那本卷宗撕成了兩半。

已經來不及問對方奪回另一半,只能各自藏在袖中,柳行素暗搓搓瞪了這個太子一眼,然後理了番被揉皺的衣襟,若無其事地含笑走出,“主簿大人,下官在這兒呢。”

主簿的右手提着一柄細長的圓木,底下吊着翡翠般顏色的絲囊,但仔細一看,并不是這絲囊的色澤,而是裏頭被鎖了上百只飛蟲,正在緩慢地飛動,那綠光是它們自身散發的。時至秋季,螢火蟲已經滅跡,但這種綠尾飛蛾,還是不少見的。

柳行素嘆了嘆,“主簿大人真是風雅之人。”

“說笑了,卷宗室不得有明火入內,這是規矩,用綠尾飛蛾,還是前一代老中書令大人拿的主意。今日破格讓殿下和柳大人入內,已是壞了規矩,我再這麽一攪和,更是添亂了,對了,殿下在何處?”那主簿左右一望,都沒有看到白慕熙的影子,時辰不早了,他擔心被韓訣發覺,自然憂心如焚。

但裏頭已幽幽傳來一個清沉的如珠走盤的聲音,“孤在這裏。”

主簿大人愣愣地望向柳行素,柳行素低頭微笑。

兩人往裏走,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太子他竟然走到了牆邊,手指還摸了摸打磨得光滑溜手的牆面,若有所悟地嗅了一口,他那動作也是極盡優雅的,好像方才和她蹲在角落裏看書,甚至起了争執将書撕成兩半的不是眼前的男人。

主簿尴尬地微笑,“殿下,卷宗室的确遭遇風侵雨淋,日久天長,确實不少腐蝕的青磚,曾有一日,秘書監大人在卷宗室裏發現了一條碗口粗的大蛇,驚慌失度,甚至後來夜夜夢魇,經人查實,原來卷宗室外的一塊向陽的牆皮,已經被腐蝕出了一口洞,人雖不能入,但那蛇确實能行的。”

“韓訣早該将這報給父皇了。”主簿帶白慕熙和柳行素二人參觀了一番那破損的大洞,的确已相當可觀,要是再腐蝕下去,恐怕成了盜洞,屆時不論蛇蟲鼠蟻,連人都可以自由鑽入了。

主簿讪讪道:“确實說過幾回了,但陛下對此事,似乎……”

白慕熙點頭,“孤明白了。”

兩個人便不再将還沒剖白的事說出來。

只是那本泰和元年的記載宗卷,被柳行素搶了另一半。白慕熙有點不悅,但此刻畢竟人在屋檐下,兩個人各懷心思,偷了人家的東西,也不便聲張。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便是這裏藏書豐厚,就算卷宗庫要發現丢了東西,只怕也是數月後了。

出了卷宗室,澄澈的秋空明淨如洗,但晚霞映襯,雲海如練,時辰已經不早了。

白慕熙告辭,主簿大人親自相送。

柳行素也是與他一道出門的,主簿折回去之後,白慕熙忽然問她伸手,“交出來。”

她裝傻,“殿下要我交什麽?”

白慕熙沒空同她打啞謎了,“東西。”

“哦,殿下手裏不是還有一半麽,這麽重要的東西,只拿一半,我還沒管殿下要呢。事先也沒有商量如何分贓,那麽殿下憑什麽要我交東西”柳行素白皙的肌膚上落滿了黃昏的餘韻,看起來靜如處子,粉頰生香。

尋常的男人,絕不會給人這樣的錯覺。

白慕熙臉色微涼,“回去找韓訣報到,不然他一定給你找麻煩。”他轉身走了,知道事不可為,便走得幹脆。

這點柳行素挺喜歡的,不死纏爛打才最有風度嘛。

“殿下,東西找到了?”莫玉麒駕着車,在車外問。

白慕熙從袖中抽出那半卷殘篇,纖長的指骨在上面摩挲過。

弓騎善射,秀外慧中。那海棠紅的短裙飄逸的春光裏,馬蹄在草原上飛踏,有誰的清軟的歌聲,宛如銀鈴一般,敲碎了回憶結的痂?

“将車停下。”白慕熙頭疼地讓他将馬車靠邊。

莫玉麒掀開車簾,只見太子殿下再度摁住了頭,心中微亂,“殿下,又是頭疾犯了?”

“事到如今,你還想騙孤,只是普通的頭痛?”每當頭痛時,便會在眼前掠過一個紅色的身影,這些日子以來,愈發清晰,清晰到可以看清她那雙神采飛揚、靈動剔透的眼睛,沒有塵垢,沒有污濁,可是它又會慢慢地變得凄涼,變得悲傷,那種悲傷,會讓他自己覺得他是個無能的男人。

他怎麽可能讨厭過這樣的妻子?

“你見過柳潺麽?”

莫玉麒愣了愣,最終還是緩慢卻沉重地點頭。

白慕熙一雙眼睛挑起,“她是,什麽樣的人?”

“她……”莫玉麒難說,太子妃在的時候,向來乖巧懂事地待在後院,他那時候還只是個三等護衛,見的機會并不多,“只隐約記得,太子妃殿下愛穿一身紅绡,聽說出閣前,就愛慕、愛慕殿下了。”

“怎麽愛慕孤的?”上京城中的名門閨秀大多腼腆溫柔,是有多出格才會鬧得人盡皆知?

莫玉麒卻搔了搔後腦勺:“這個……太子妃曾經和殿下賽馬,立下賭約,若是殿下輸了,須得娶她為妻。”

這件事他隐約有印象,的确發生過,在夢裏,甚至還有一碧萬頃的郊外草原的輪廓。

白慕熙不再問了,放下了車簾。

他記得,他輸了,于是依言要娶她。那一年,他應該是十六歲的年紀,懵懂無知。對那個熱情似火的小姑娘,他向來是內斂沉默的那一個。

但他更記得,那場賽馬,是他故意輸的。

被達官顯貴的子弟暗地裏笑了一年的、在騎術上輸給一個少女的太子殿下,卻從來沒有後悔過。

柳行素送走了太子,才低頭拾級而上,将衣袖裏的卷宗藏好了,轉身去找韓訣。

主簿大人再度迎上來,“柳大人留步。”

“嗯?”

主簿悄悄拉住她的一只袖子,低聲道:“關于修牆的事,還望柳大人提醒殿下。”要是因為牆壞發生了失竊案,那麽整個中書省都難逃問責。

當然主簿大人不知道,他今日引狼入室,已經讓一筆失竊案悄然發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問作者君,太子什麽時候恢複記憶。

嗯,那時候,他已經徹徹底底、從裏到外地被柳行素吃完了。

但這是一個過程,他要先知道,柳行素是個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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