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因思杜陵夢
柳行素聲稱要拜會韓訣,但這位脾氣古怪且心胸狹隘的中書令大人,卻不肯見她,不但不肯見,還命人專守在門外,今日絕不放姓柳的入門。
被拒之門外,柳行素倒挺好奇這位年輕的中書令大人。
韓訣和白慕熙不能算外人,他是太子的表哥,都說天降神童,他以十五歲的年紀,考中了進士,為官數載後,擢拔入中書省供職,在這裏,他說一,沒有人敢在下面添一橫。
也是皇後早逝,若是尚在,韓訣只怕已有潑天富貴。不過他一身傲骨,脾氣沖,和太子很不對付。
她最近和白慕熙走得近,對方不待見她也是正常的。
柳行素沒讨那個沒趣,在今日的記事簿上留下一道朱記,便算今日已來過。
更深露重,秋夜深長。柳行素剪了一截燭火,在燈下映着書仔仔細細地翻看。
“大人,沈師伯原來來時,說過,大人如能放下心結,自是再好不過,如果不能查出真兇,還請務必,全身而退。”小春走過來添了點幾張宣紙。
她就是害怕見到這副模樣的柳行素,冷靜悲傷,卻始終将自己埋入無能挽回的悲恸和後悔裏,但表面,如同深海波瀾一般,平靜且洶湧。小春幾乎可以看到,她輕微不絕的顫抖的手指,在燈火底下,單薄的影子也在輕顫。
她在外人面前,恃才放曠也好,風流不羁也罷,不過是為了躲避,那夜裏無數個噩夢驚回的夜晚,無數次,闌珊處不覺墜落的眼淚。
小春不忍心,低聲道:“大人,你已經看了一個時辰了。”
柳行素讓她坐過來。
“小春,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總覺得不安。”像小時候怕鬼,捕風捉影,看到一點晃動的黑影就心裏發毛。
這種直覺很令她坐立難安。
“大人有懷疑的人了麽?”小春被救回賀蘭山沒幾年,也不知道柳行素當年的狀況,但她很心疼柳行素,她們是同病相憐的一類人。她的大仇,已經得報,而柳行素的大仇,至今卻沒有眉目。
柳行素翻來覆去地将這卷書看了個遍,都難發現蛛絲馬跡,這裏有太多關于她家族的贅言,有些話甚至不懼繁冗地陳述了數遍,只找到一些關鍵點。
當年,皇帝曾有心派遣禁軍護送柳氏北遷,父親堅持不受,以“禁軍職責是保衛皇城”的理由拒絕了,可父親帶領族人出了上京後,陛下還是派遣了禁軍出城,最後,禁軍晚到一步,柳氏滿門橫遭飛禍。後來與刺客在落紅谷狹路相逢,厮殺一場,禁軍損傷數百,将柳氏屍骨埋葬于帶回陰山埋葬。
她總覺得,事情不那麽簡單。
甚至,一個可怕的念頭,仿佛陰冷的蛇鑽入胸口,讓她激靈了一下。
那一年,皇帝還尚且寵幸太子,禁軍的虎符握在太子手中,她父親在政黨之中一向中立,不偏不倚,也不涉足,因為她嫁給白慕熙,柳氏的心才偏到了太子這頭。當年柳家被滅門時,皇帝派遣白慕熙去永州監督工造一事,虎符暫且交還。所以陛下才能輕易調動上千兵馬……
沒錯,正是足足一千人。
訓練有素的禁衛軍。
“小春,我……”她冷得說不出話。
不,一定不是這樣。陛下已經選擇将柳氏遠放了,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出兵暗殺,何況當年他寵幸太子,根本沒有理由剪除太子身邊的羽翼。
一定是她錯了。
記載,也不一定是真實的。柳行素咬住了唇,皇城的禁軍,只有白慕熙和禁衛軍統帥,最清楚。
白慕熙拿的那一半,并沒有提到柳氏滅門案一點,他要的線索在斷句殘篇裏被一個讨厭鬼的蠻力撕毀了,他有點頭疼,方才一定是鬼迷心竅才沒逼着她把東西交出來。
但裏面卻提到了太子妃***,東宮過半傷亡,柳氏葬身火海。
适逢靈珑來添香,見他峻眉橫鎖,似乎陷在死結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溫言軟語道:“殿下,夜深了,還請早些歇息。”
她要走,白慕熙在她身後喚了一聲,“靈珑。”
她從來不敢在深夜裏過多逗留,因為他不喜歡女子停留在他房裏太久,然而此刻,然而此刻……殿下難道要她留下來?靈珑雙頰飛霞,溫婉含羞,“殿下……”
他看着她,皺眉,“柳氏的屍體,在什麽地方?”
“這……”靈珑萬萬沒想到他問的竟是太子妃,拜倒下來,“殿下,靈珑不能說。”
“砰——”桌面上一壺茶被撞飛,砸在冰涼的地面,碎了。
靈珑哆嗦起來,又驚又怕,她從未見過風雅得體的太子殿下失态過,她不敢欺瞞,可是,“奴婢被送入太子府邸時,便立下重誓,不得透露關于太子妃的半點消息,如若違背……”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莫玉麒他們,應該同樣是受到了威脅。
甚至,可能整個上京城,都或多或少受到了這樣的威脅,才會讓所有知情人緘默不語,才會讓他在六年來被蒙在鼓裏,被戲耍欺瞞得如同一個傻子!
能做這種事、能做到這個地步的,除了父皇沒有別人。
白慕熙冷峻地一聲笑,“孤不勉強你,将蘭子顧大人招來。”
“諾。”
靈珑心神不定地退下去了,原因為是一場紅绡帳暖的風月,原來是夢醒霧散依舊冰冷的現實。
可是殿下,六年了,科舉裏玩弄風雲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陛下對你的防備和警惕越來越重,這麽漫長的六年,你為什麽還不能放下一個虛無缥缈的幻影,即便失憶了,還要想着她?
我算什麽……算什麽?
靈珑合着雙眼嬌軀顫抖,痛苦地用手堵住了要嗚咽的紅唇。她不肯說,以後殿下還會這麽寵信她麽,她還有貼近他靠近他的機會麽?
蘭子顧來時,月光正方移步西樓,白慕熙今晚有些意亂,沉默地凝望着滿湖殘荷,那裏,水光粼粼,将一波又一波的月光攪碎,身後傳來蘭子顧清澈悠長的聲音,“枯死的藤,來年尤有生發的機會,殿下這是怎麽了,平素不這麽傷春悲秋的。”
那聲音有些戲谑,也就只有這個不正經的老師敢這麽一直笑他了。
“先生,我有些事想不透。”
蘭子顧從水榭上來,涼亭一抹,如晚煙裏橫出的朱砂一筆。
他笑了笑,“殿下什麽事想不透?”
白慕熙看着平靜的水面,心思卻像風乍起,吹皺的一波漣漪,“譬如,我是怎麽失去記憶,竟然會忘記,自己曾娶過妻,也忘記她是怎麽離開的。”
“嗯,這事,”蘭子顧明顯知道內情,但他同莫玉麒一樣有少許遲疑,“其實,那時候,讓殿下失憶,是為了殿下好。”
“果然,我的失憶是人為的。”他終于猜透。
“世人只道太子妃殿下一把火燒了東宮,***而死,卻不知道,真正毀了東宮的,是殿下自己。”他說這話的時候,月光正好,雙眼慈悲而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白慕熙,看得他胸口一緊,蘭子顧拂了拂衣袖,“那東宮,前後遭了兩把火。真正燒了東宮大半,令陛下再無心重建的,是殿下你。殿下手上的燒傷,就是那次留下的了。”
原來如此。
他下意識碰到了自己的右手手臂,那處的确有塊結了痂的傷口,在他有記憶的時候,的确沒有經歷過火災。
“我,怎麽會放火?”
蘭子顧側身,“殿下,人要***,無非是不想活了,還要問別的做甚麽。下官也不曉得了。”
無非是,不想活了。罷了。
柳氏不想活了,他也……
蘭子顧見狀,自知言多必失,便舉袖躬身告退。
池塘裏被什麽濺起一串瑩瑩閃光的飛珠,殘荷斷裂時一聲脆響,一泓秋水,微生毂紋。
白慕熙微微攢着修眉,過了六年,那手臂上的傷疤還隐隐作痛。
先生也知道內情,但同樣,他已經察覺到自己說得過多,不肯再透露了,白慕熙揉了揉額頭。看來全上京城,除了他,還真是少有人不知,但他相信,總有那一兩個不迫于壓力,敢說的。
但現在,他需要讓柳行素把那半本書拿來,或者交換。
直接給他約莫不大可能了,最多交換,白慕熙走回書房,臨着軒窗月色,将那半本殘篇,但凡關于柳氏的,都一字一字地寫下來。
一邊寫,腦海中一邊浮出一個俏生生的身影。
襲一身海棠花色,點一副芙蓉妝面,腰間銀鞭閃閃,一笑起來便讓春花失色的那般嬌俏。
“殿下,人要***,無非是不想活了……”先生的話鑽入耳中。
難道就因為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手中臨霜書寫噙了一口墨香的筆,被生生頓出一個黑團,突然,他的唇掠過一抹諷刺。
他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麽?
再度俯下目光時,他皺了皺眉将宣紙上的墨團劃去了,在底下扯了一條絲绡重新書寫,這一次他寫得無比認真,再無雜念。
作者有話要說: 第九章裏埋的伏筆,太子手上燒傷的事,牽出來了。嗯,我果然好樣的。
至于為啥突然想不開,嗯,答案很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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