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夜半驚夢

吉日就定在初五,蕭瑞似乎急着要将新婦納入房內,連喘息的空檔都不給。穿上新衣,上了小轎,卿卿便是潑出去的水,她落寞地呆在屋裏,心裏期盼哥哥能來看看她,可蕭墨再也沒來,卿卿知道他定是失望至極,失望會有這麽一個不争氣的妹妹,她很委屈,很想告訴哥哥自己并非貪慕虛榮,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不想讓他受罪,她不想說也不能說,要怪只能怪自己生得卑賤,命如蝼蟻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幾日沉淪,卿卿漸漸想明白了,明白自己遲早要嫁人,沒辦法一直呆在哥哥身邊,沒辦法死賴着哥哥一輩子,只要哥哥安好,跟誰都不重要。望着架上那件華衣,她淡然一笑,心想明天上轎一定要開開心心的,再也不要讓哥哥看到她哭鼻子。

夜近闌珊,攬月樓內燈紅酒綠,一片香歌豔舞。香室裏熱鬧非常,十幾個莺莺燕燕正圍着一人轉,那人年紀不大,長得濃眉大眼,白淨得很,只見他舉起酒壺,随手從美人堆裏抓來個姑娘摟入懷中,然後朝她嘴裏灌酒。姑娘也不矯情,張開櫻桃小嘴伸喉而飲,美酒入口半滴未漏,引得衆豔齊聲叫好。飲畢,那人甩手便是片銀葉,嘴裏又嚷嚷着再來,姑娘們争先恐後往他懷裏鑽,反而冷落了角落裏的俊逸男子。

“好了,別盡拍我馬屁,快給那位爺斟酒,若誰能勸他喝杯酒,我就給十兩,兩杯就是二十兩,以此類推……還不快去!”

此話一出,衆姑娘興高采烈,齊齊擁向那人撒嬌獻媚使出混身解數,而那人就像入了定,兩手環胸,面無表情地坐着。糾纏許久他都沒反應,姑娘們不由覺得無趣,紛紛放下酒盞轉頭去和豪客撒嬌,豪客一邊搖頭嘆息一邊擺手,姑娘們見之便識相地退出去。一關上門,豪客就擱下美酒,潑皮猴似地跳上椅子,一邊轉玩腕上的蜜蠟手珠,一邊半蹲在那兒貌似無奈地直嘆氣。

“不就是小妹做妾嘛,我看你倒像死了爹娘、跑了老婆,恨不得拿根繩子挂死,這至于嗎?”

那人終于把眼珠子轉了過來,冷冷的,宛如結冰的深潭。

“放屁。”

這兩個字倒把豪客說蒙了,他眨巴兩下眼睛,反應過來後立馬挑起濃眉,“嘭”地猛拍下桌子。

“他娘的你才是放屁,整個晚上都在放悶屁!小爺我請你逍遙快活,你娘的擺什麽譜啊。”

痛快得罵完之後,豪客拿起酒盞喝個底朝天,又酣暢淋漓地哈了口氣。

“墨啊墨,真不明白你腦子是怎麽長的,反正你妹早晚是要陪人睡的,幹嘛想不開呢?”

話音剛落,他只覺得脖子一涼,垂眸看去,一把銀刃已抵上他的咽喉,他那只端酒的手就這麽僵在那兒。

“夜行影,你再說我馬上取你狗頭!”

蕭墨瞪起怒目,一字一頓寒聲道。夜行影抿起嘴,立馬放下酒盞,兩腿并攏正身坐好,比上私塾的小娃還要聽話。片刻,蕭墨慢慢收起配劍,無力地癱靠在椅背上深吐口氣。

“我這是話糙理不糙,幹嘛生氣呢。”夜行影小聲咕哝,就像受委屈的小媳婦怯怯地看他順便偷抿口酒,接着又擺弄腕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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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墨再次陷入了沉默,沒人能理解他此時的苦悶。記得那年夏末爹爹帶回娘,把她的包裹拿去換了好多錢,沒過多久娘的肚子就鼓了出來,在某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生下了小妹。他看到爹爹把娘從床榻揪下趕出門外,然後将還帶着臍血的妹妹扔了出去,娘在門外一邊哭嚎一邊求饒,說是給她娘倆一條生路,這副情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最後娘留了下來,他多了個妹妹,日子也就不那麽無趣了。娘不在時,爹經常打他們,娘走之後,他更是變本加厲。他是皮厚被打慣了,而小妹活得戰戰兢兢,膽子也越來越小,整天圍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不過爹爹打他時她會替他擋,有次打到她的頭,死睡了好一陣子,他以為小妹死了,哭得流不出淚,後來終于把小妹哭回來了,可先前發生的事她全都不記得了,自那天起,他就發誓要保護好她,保護好自己的妹妹。別人不知道這些,自然不會明白“小妹”對他有多重要,他們同甘共苦,相依為命,感情不是常人能及。如今分別多年終于重逢,可還沒來得及償還這十年,小妹又要離他而去,這次走了就将是一輩子的事。一想到明天小妹就會在別人身下輾轉承歡,他恨,他妒。

“好了,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夜行影好想想開解他,替他斟上杯酒又恭敬地雙手奉上,蕭墨接過之後放到一邊看都不看。

“喝一口又死不了,別糟蹋這好東西。”夜行影皺眉嚷道。蕭墨無動于衷,他打心眼裏厭惡這玩意,好似誰沾過都會變得禽獸不如,撒野胡鬧見誰都打。

“我怎麽會和這種無趣的人做兄弟。他娘的,腳踩進屎坑裏——倒黴!”

夜行影憤憤然将酒盞一摔,氣呼呼地吐了一串髒話,見蕭墨不搭理,他又忍不住唉聲嘆氣。

“我說,你也別鑽牛尖角了,他是器重你才會這麽做,若是不待見你,你早玩完兒了!誰讓你私自行事來着?還好沒被抓到把柄,但他也不是傻子。好了,別多想,你家小妹以後一定是吃香喝辣,享福不盡啊。”

“如果有天我死了呢?”

蕭墨冷冷地說了這麽句話。夜行影頓時語塞,口裏的肉也變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難以下咽。

“我勸你別做傻事,我們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你是知道他手段的。”

說到此處,夜行影的語氣不由凝重,低沉得讓人喘不過氣。蕭墨當然知道,知道蕭瑞是如何狠毒。當初,他把他們一百多個男娃關在一間大屋裏,不給吃不給喝,然後在他們奄奄一息的時候送來幾份糧食,想要吃上東西只能去打、去搶,最後一百多人只剩下九人。蕭墨想不起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他只記得滿屋子的血味和一望無邊的鮮紅。夜行影悶頭喝着酒,似乎也不願談及那段地獄般的日子,兩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繼續沉默。

“你覺得你們能逃得掉嗎?就算能逃走,你們能活過明年春天嗎?其實你只要好好為他賣命,他不會虧待你家小妹。争個魚死網破,大家都沒好處。”

過半晌,夜行影忍不住開口提醒,其實蕭墨也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就像打上印的驢子,這輩子都很難逃出這個牢籠,若是他一人根本無所謂,可如今扯上卿卿就忍不住想博一次。

“胳膊擰不過大腿。死了這條心吧,真的,我真心勸你。”

夜行影像是看穿他的心事,連說話表情也變得無比認真。蕭墨亂了心神,仿佛被無數條繩子拉扯着,可進和退都是死路。蕭墨拿起茶盞一飲而盡,然後起身栽倒在旁邊軟榻上,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

“我要睡了,明天卿卿出門,我要送去她。”說着,他閉上雙眼。

夜行影嘿嘿奸笑兩聲,賊兮兮地挪過去坐到他身邊,裝作女聲故作嬌媚地問:“嘿嘿,終于想通了?那爺,要不要奴家陪你?”

“滾。”蕭墨随手一拍,拍掉他伸過來的手。夜行影很無奈地聳起肩,頗為無趣地撇下嘴角。“好吧,那我看着你。”

蕭墨做了一晚上的夢,零零碎碎,斷斷續續。他夢到卿卿——四歲的小卿卿,嘟嘟臉,羊角辮,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面叫哥哥。爹爹的拳頭伸來她替他攔,不小心摔在地上落了兩顆乳牙,她哭得傷心,他看着心疼,伸手想要扶起,可是小卿卿不見了,周圍起了霧,白茫茫的一片濃得化不開。

“卿卿!”

蕭墨找不着她,心急如焚,可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這個迷陣,忽然,他聽到有人在唱曲,承啓轉折,好像娘的聲音,他轉身朝着歌聲走去,眼前的霧似被風裁成兩半,緩緩地朝兩邊退下。

有人正在窗邊梳妝,青絲猶如流水沿着香肩傾瀉而下,然後被雙小手随意绾起,露出一截雪白無瑕的脖頸。蕭墨心弦一顫,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這倩影勾起,他不由上前幾步,那人似乎聽見聲響轉過了頭。

“哥哥。”她輕聲喚道,兩片紅唇微微張合,含貝一隐一顯,把他的魂魄全都勾去了。

“卿卿。”

不知怎麽的,他已經來到她的跟前,他低頭凝視着那雙清澈的秋眸,心隐隐作痛。

“對不起,是哥沒能保護你。”

“噓……”

纖長的手指抵上他的唇瓣,隐隐地帶着股茉莉香氣。她白得純淨透徹,讓人不忍玷污,而那張小嘴卻紅得嬌嫩欲滴,勾引他去品嘗。

不能這麽做!他對自己說,他不能如禽獸一樣沾污小妹,毀她一生名節,可是他忍得好苦,明明近在咫尺卻沒辦法觸碰,他忍得好苦。

“我最喜歡哥哥了,以後我要做哥哥的新娘子。”

卿卿的聲音變了,稚嫩的童音清脆得很,這是她兒時常說的話,不過每次說完之後都會被娘訓一頓。

“哥哥也喜歡你啊,卿卿……”

他皺起眉頭,兩手握緊想碰卻不敢碰,她湊了過來,嫣紅的唇又近上幾分。

“哥哥。”她說,柔軟細膩的聲音萦繞在他耳畔,擾亂了他的心神,他沒辦法把她推開,凝視着那點朱紅,他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吮吸着她的處子芳香,關在心裏的野獸終于脫籠而出,他不顧一切地擁上這具曼妙的身體,釋放出壓抑許久的欲望。

“卿卿,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娶你,好不好?”

他喘息問道,卿卿默默地看着他,眉間凝着些許哀傷。

“你是我哥,你怎麽能娶我呢?會被世人恥笑的。”

“不,我不是你哥,卿卿……”

語半,濃霧又襲卷而來,卷走了卿卿只留下無盡的灰白,蕭墨忍不住大叫,睜開雙眼,天已泛白。今天将是小妹出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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