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他鄉遇故人

春娘回了房,蕭墨并未跟其身後,側首望去只見他去了卿卿住處,也不知道兩兄妹在房裏做什麽,一盞茶涼透了,他還沒過來。春娘坐到鏡前,細細描起秀眉。眉如遠山,色如黛,本是極美的一雙眉眼,她卻覺得不夠。眉描完了,嘴看着有些單薄,她又淡暈燕脂輕點菱唇,然後折下一枝玫瑰插上雲鬓。鏡中人嫣然一笑,花便失了顏色。

“叩叩叩。”

不多不少三下磕門聲。春娘收起妝盒起身相迎,醉人笑顏卻撞上一副冷瞳。蕭墨進門,春娘跟着把門合上,還未轉身只聽他問:“怎麽回事?”

聲音平靜無緒,仍和初遇時的那樣。春娘極其自然地一笑,然後拉着蕭墨的手引他坐下。蕭墨卻把手收回去,然後倚上門柱兩手雙胸,面無表情地看着。春娘無奈,轉身從櫃中拿出一只錦盒,打開之後裏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子,粗掃也有上百兩。

“這是周老板給的聘禮,原本我不想收,可他再三求我,也不好推脫。”話落,她偷睨眼蕭墨神色,蕭墨只看着她,沒看過她手中銀兩。春娘察顏觀色的功夫了得,片刻,她便将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周老板是福興酒樓的東家,去年剛喪妻,膝下有個不滿周歲的兒子。昨日酒樓缺人,他就過來送酒,卿卿回來時不小心撞上他,沒料他就相中你家妹子了。今天一大早便找上我說昨日對那姑娘一見傾心,茶不思飯不想的整晚都沒睡,望我能成全他美意,替他做個媒。我知道卿卿是好姑娘,也不想委屈她,雖說周老板娶過妻,但厚道老實,持家有道,若是跟着他你妹子定不會吃虧。說句不中聽的話:卿卿不小了,總得有個依靠,不見得要守她一輩子,誤她終生吧?”

蕭墨不語,眼中也沒起任何波瀾,就像鐵打銅鑄的假人杵在那兒紋絲不動。春娘猜不透他的心思,笑也顯得刻意,她走上前極緩極柔地握住他的手掌,似乎想把他的冷化開。

“你該不會生氣吧?其實我并沒別的意思,若不是周老板人品好,我也不會開這個口。倘若你不同意,我馬上就把這事回絕了,到時再幫卿卿找個好人家,早日安定下來,你說好不好?”

“你說好不好?”蕭墨反問,語氣聽來不重,他的表情仍和剛才一樣,而那雙墨瞳卻暗得見不着底。春娘心底起了絲寒意,不由自主将手收回,他突然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入懷裏,另一只手摸上她的後頸。

“別再有下次,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陰沉的聲音壓在她耳邊,冰冷的不帶一絲情意。一時間,春娘動彈不得,仿佛被這沉鉛似的話壓得無法喘息。片刻,她輕笑起來,唇角勾起,秀眉微挑,然後伸出纖纖細指輕點下他的心口。

“你真是天底下最沒良心的男人。”她嬌嗔道,似在說笑又似在埋怨,其中之意他們兩人都懂。蕭墨垂眸而視,過了許久才漸漸緩去眼中凜冽之色,松開捏住她後脖的那只手。

“是不是後悔救了我?”

“從沒後悔。若選一次,我還是會救你。我只是在想,為什麽我不是你妹妹。”

“因為不是,所以不是。沒必要去想。”

“不想,我心有不甘。”

一字一頓極其用力,似要咬碎一口銀牙,明明離得那麽近,可他的心始終不在她手裏。蕭墨又不語,每當她問情索愛,他都是這副模樣,彬彬有禮卻是拒人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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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你的,我會還。”

“你欠我顆心,你還得了嗎?”

她撇下唇角,冷笑凄婉。蕭墨沒有搭話,垂眸避開後閃身走出門外。春娘沒有攔他,也攔不住他,望着門處那一縷淡淡光暈,她取下發上玫瑰,一片一片撕下碾碎。

當日,春娘親自去了福興酒樓回絕這門親事,周老板聞後黯然神傷,又拿出些許銀兩以及金镯玉器托她再幫忙。春娘婉言相勸,只道這事沒法兒再幫,讓他找媒婆重新物色一個。聽她說得絕,周老板也只好暫且打消這念頭。

卿卿并不知道這提親的事,蕭墨也不可能告訴她,他本打算過段日子搬出這裏,可是經脈被封,體內的毒時好時壞,他的武功已大不如前,只能呆在龍蛇混雜之處繼續蔽人耳目,這樣一拖就拖了大半年。這大半年裏,卿卿的醫術突飛猛進,青洛見她是可造之材,不惜血本地要将她回爐重造,不但教醫術,還教為人處事,甚至是說話、語氣、步态全都要管。雖然他做事偏激又有些怪癖,不過卿卿還是能體會師父一番苦心,只是如此一來她與哥哥相見的次數就少了,若要随師父外出行醫,沒十幾、二十天是回不來的。

光陰沉澱,歲月蹉跎,轉眼她已是二八年華,朱粉不深勻,素袖不含香,額間朱紅卻豔比桃花。見小妹日漸不俗,蕭墨也替她高興,只是兩人聚少離多,就算見面也沒以往親近,有時他不禁懷疑小妹知道了些什麽,可見她模樣又不像,或許是年紀大了,她有意避嫌,作為兄長他也不好失了分寸,可這般若即若離總讓人捉摸不透,好似彼此眼前都有道紗,誰都不願伸手撩開。

卿卿并不是沒想過她與哥哥間的事,他昏迷中說的糊塗話早在她心裏埋下種子,原本都快淡忘,就因姑娘們幾句玩笑話又開始介懷,越想疑心就越重。那次回去替哥哥行針,她突然想起“滴血認親”這四個字,終于有天忍不住采下哥哥幾滴鮮血拿來驗親,見兩顆血珠将要碰到一起時,她卻忐忑不安、驚慌失措,一下子就将碗裏水倒掉,硬是将所有懷疑抛諸腦後,之後也不敢再嘗試。雖然是這樣,可卿卿對蕭墨的感覺不再像從前單純,以前只當他是哥哥,而如今卻多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快近重陽,青洛突然說有私事要出次遠門,讓卿卿回去住段日子,臨行之前他特意将随身的玉骨折扇交給她說是防身之用。卿卿只會些皮毛功夫,雞都打不死,這把折扇放她這裏也只能當佩飾用。次日清晨,卿卿就早早動身騎上小白騾子回到鎮上,剛經過福興酒樓,周老板就急急地從裏面走出,大喚一聲:“卿卿!卿卿姑娘。”

卿卿聞聲回頭,見到是他便馬上拉緊缰繩跳下騾背,緊接着一個男娃兒跌跌撞撞地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素裙依依呀呀地叫:“姨……姨……抱……”

卿卿黛眉一展,彎起杏眸伸手将他抱起。“阿寶乖,還難受不?”

阿寶頭搖得像撥浪鼓。周老板一邊擦汗一邊把兒子抱回,然後讪讪地笑着道:“真是失禮,阿寶不懂事,姑娘別見怪。”

“沒事,阿寶的病不發了吧?”

“姑娘妙手回春,阿寶無大礙了,真是謝謝您。哦,對了!”說着,周老板把阿寶放下轉身匆忙回了酒樓,過了會兒又急急地從裏面跑回來,手上多了一紙包。

“重陽到了,親戚送我一些糕點,我想給你嘗嘗,就當是謝禮吧。”周老板說得結結巴巴,臉也漲得通紅,手就一直舉在那兒。卿卿很不好意思,連忙搖頭推辭道:“多謝周老板美意,本來就是份內事,沒必要這麽客氣。再說上次我哥不小心把您弄傷,真要算還是我們欠您情,您就把這留給阿寶吃吧。”

周老板聽後面露焦色,不由上前一步道:“阿寶他有,這不過是小東西,姑娘就收下吧,你不收我過意不去。”

見周老板誠心誠意,卿卿也不好意思再推辭,道了聲謝之後便收下了。周老板如釋重負,滿臉通紅地偷睨她一眼,看她側首他又忙垂眸避開,有意無意地與她聊了一會兒。回到百花深處後,卿卿将周老板送的糕點分給姑娘們些,然後留了幾塊送到哥哥房裏。這幾日蕭墨體內之毒又蠢蠢欲動,一見烈陽就兩眼流淚,膚如火烤,卿卿進門時正好毒性正烈,他滿頭大汗蔽在暗處,見小妹來了也只能勉強扯起一笑。

卿卿忙把手裏東西放下,然後關緊門窗将他扶上床榻,接着就取出随身帶的金針替他刺穴抑毒。青洛說過五月紅的毒無解,只能靠服藥行針抑住毒發,在逍遙小築時卿卿就在擔心複發,沒曾想果真如此。約過半盞茶的功夫,蕭墨臉色終于好轉,他看着小妹勾起唇角,打趣地說道:“妹妹功夫有長進,這次沒把我紮得滿身是血。”

卿卿輕哼,利索地拔去他身上金針,一一拭淨收好。“這幾天沒服藥嗎?”

“有服,只不過每過幾月就會這樣,熬過就好。”蕭墨起身,邊說邊将衣裳穿好,見他猿臂蜂腰,身型緊實,卿卿不由臉頰發燙,連忙回眸避開裝作去拿桌上糕點,誰料蕭墨眼尖,早就看到了桌上之物,不由輕問道:“這糕是誰送的?”

“是周老板送的,回來時正好遇上他。”

蕭墨聽後擰起眉頭,略微有些不悅。“怎麽又是他?”

卿卿回頭微瞪,随後拆開紙包取出一小塊重陽糕塞進他嘴裏。“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若不是你把他扔出去,摔斷人家幾根骨頭,豈會多出事端?”

蕭墨頓時無言,口裏含半塊軟糕含糊不清地嘀咕:“我怎知道他不經摔。”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有副銅皮鐵骨?下手也沒個分寸。”卿卿語氣又細又柔,聽上去卻紮耳得很。蕭墨知道自己那時沖動了些,可這周老板的确纏人,三番四次拒之門外仍然賊心不死,倘若從前,或許他早就……想着,蕭墨握起雙拳,心底油然騰起噬血的殺意,然而看看小妹,這股戾氣又慢慢褪下。

“好吧,我不去管那個人了,你喜歡就喜歡吧。”

這話聽來酸溜溜的,似乎多了層其它意味。或許因為心中芥蒂,卿卿竟無法開口反駁,想了會兒,她咬下嘴唇只道:“不和你說這個了,我去找春娘。”

話落,她便起身出門。小妹越來越不黏人了,蕭墨難掩心中落寞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仍喜歡從前的妹妹,那個離開他一刻都不行的卿卿。

卿卿來到前院,春娘和婆子正好在收拾,她上前問安,順便把最後包糕點奉上。春娘見到她秀眉微揚,親昵到攜起她的手笑着道:“這次怎麽這麽早就來了?這糕是周老板送的吧?”

卿卿腼腆淺笑,道:“春娘說得沒錯,師父有事要辦,所以讓我回來住幾日。”

“哦?那正好,我等會兒吩咐廚子燒幾道好菜,中午你就留在這兒随便吃點吧。”

卿卿點頭,不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問道:“哥哥的毒好像又折騰了,這幾天他沒什麽事吧?”

春娘眉頭微蹙,眼中也有幾分心疼之意。“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難受也不會和我說,你這次回來也真是時候,不過這樣反複總不是法子。”

“這次回去我會問下師父還有沒有好方子,沒辦法守在這兒,我也擔心。”話落,她不禁幽嘆,就在這時突然有個婆子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切聲說:“春娘,外面有幾個官爺正在鬧呢!”

語畢,衆人收聲,伸長脖子凝神屏氣,只聽見門處有人喧鬧叫罵,還把門拍得啪啪直響。

“你們都待在這兒,我去看看。”話落,春娘理下鬓發,邁開蓮步,如陣香風悄然而去。卿卿緊跟其後,離她半丈之遙處停下了腳步。

外面有男人在拍門叫嚷,春娘剛開條門縫,就有人推門沖了進來,她一趔趄差點摔到地上,旁邊婆子見狀連忙扶住,見來者不善,她們的臉色都泛了青。

“這位官爺,這麽早有何事?”春娘畢竟是見過世面,說話仍和平常一樣不慌不忙。沖進來共五人,為首男子約二十來歲,穿着墨色輕甲,脖上系了根黃巾,看來并不像本地人士,他一見春娘頓時笑顏逐開,轉眼又板起臉孔煞有介事地說道:“這裏就是此處最好的妓院?還不快給爺陪桌酒席,叫上幾個姑娘伺候,否則就拆了你們這破窯子!”

好大的口氣!卿卿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都沒人敢如此嚣張,她不禁猜測是何來頭,不過只要不是蕭家派來的,什麽都好說。那人剛說完,旁邊一深袍男子走到他邊上低聲道:“大哥,我看算了,還是不易多惹事端。”

這男子說話倒很和氣,而那人聽後并沒收斂,反而更是張狂地大聲嚷嚷道:“怕啥?我們可是領王饷的,這黃巾又不是白帶着,你別這麽老實,來!大哥帶你開葷。”話落,他又嚣張跋扈地吼着那些春娘和婆子們。“幹瞪着幹嘛,還不快點伺候這幾位爺?!”

“這位爺真不好意思,廚子和姑娘們還在睡呢,現在沒人伺候您。要不您晚上過來,到時留個好席位給您,您看這可好?”

輕言笑語就像那人氣焰滅掉大半,那人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由惱羞成怒。“他媽的!臭婆娘,爺過來尋開心,您還裝模作樣,你可知道我們是安夏王的人,搗騰你這裏不費吹灰之力,既然姑娘們都在睡,那我們就自個兒來好了!爺看中你,就你來陪吧!”

話音剛落,他竟然攔腰抱上春娘當場調戲起來,護院見之急忙沖上前去欲将他們打走,而這幾人功夫都不錯,倚仗着嚣張氣焰把護院打得落荒而逃,幾個姑娘和婆子大叫起來,院內頓時混成一窩粥,卿卿心急如焚,正當想法子救人時,突然一道黑影橫空掠過,只聽見幾聲慘叫,沖進來的幾人倒下一半。那人微怔,猛地推開春娘與他交手,沒料不過三招就被打趴在地,痛得嗷嗷直嚎。

“滾出去。”蕭墨寒聲道,臉無怒氣,眼無波瀾,好似随口說出的一句話卻令底下衆人心生寒意。春娘見到是他連忙躲入他懷裏,見到這幕,卿卿只聽到“咯嗒”一聲,身子裏有東西碎了。

“你他媽的找死!”那輕甲男子勃然大怒,起身掄起一拳,勢如雷霆萬鈞。蕭墨擡手輕而易舉地接住了,随後掌心稍稍用力,那人的眼鼻孔就皺成一團。

“滾出去,我不想再說第三次。”話落,周遭頓時雅雀無聲,那些人戰戰兢兢不敢上前半步,惟獨那位深袍男子走了過來,他看到蕭墨面露驚詫,過半晌,脫口道了兩個字。

“石頭?”

話落,被蕭墨捏住拳頭的那人也變了臉色,他驀然擡頭,仔細地看着蕭墨臉上的每一寸,怔了半晌後不由大聲叫嚷起來:“石頭!對,你是石頭!”

蕭墨微頓,還未開口那人又迫不及待地叫道:“我是狗蛋啊!和你一起讨過飯的狗蛋啊!”

蕭墨聞後不由松開了手,然後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那人脖上的黃巾處停留了片刻。

“狗,你真是狗蛋!”他瞪大雙眼,如夢初醒。那人欣喜若狂,熟絡地狠拍蕭墨肩膀又相擁緊抱。

“沒錯,是我啊,兄弟!好兄弟!”說着,他又激動地指向深袍男子道:“這是書生,你還認不認得?!”

“認得!怎麽會不認得?!”蕭墨點頭,重重地拍起那人肩膀,那位書生也似感慨萬千,忙握起他的手來。狗蛋擁住他們二人不禁喜極而泣,誰都未曾想十幾年後又能遇到落魄時的好兄弟。春娘見之錦上添花,連忙笑着道:“今天真是巧,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狗蛋聽這話面露慚愧,忙賠禮說:“我真是有眼無珠,得罪了兄弟相好,我馬上擺桌酒賠罪,順便和兄弟敘敘舊。”

“那好,我這就吩咐廚子擺上一桌,今天客我請,就當交個朋友。”

話落,春娘回頭吩咐幾位婆子。卿卿一直愣在那兒,看他們嬉嬉哈哈稱兄道弟,遲遲不敢走上前去,沒過多久,深袍男子無意地往她所站之處一瞥,沒料馬上就認出了她,不由驚呼道:“這不是卿卿嗎?”

聽到卿卿二字,狗蛋更是欣悅不已,忙不疊回頭四望,兜了好大一圈才看見。

“喲!妹子!卿卿妹子!”

他興奮大叫,就像是見到寶貝兩三步竄過去。十幾年未見自然生疏,見個大男人沖來,卿卿不由往後一縮,見此,狗蛋便不敢造次就定在原處,然後樂得手舞足蹈。

“妹子,是狗蛋哥啊!記得不?”

卿卿點頭,直到他的模樣與腦中影子相疊,她才欣喜地笑了起來,不由興奮地叫了聲:“狗蛋哥!”

狗蛋樂不可支,不由自主地一把抱起她轉上好幾個圈,嘴裏樂呵呵地直嚷嚷着:“好妹子,長這麽大了!哥都認不出你了。”

蕭墨神色又凝住了,書生見了也不由提醒道:“大哥,你快點把人放下來,男女有別。”

狗蛋不理,直到瘋夠了才把卿卿放下。見到故人,卿卿打心眼底高興,可不知為何,她在哥哥眼中似乎看到其它東西,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可是一股不祥念頭卻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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