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年後。

或許是日複一日的熏陶加上許清元提出的要求,許菘之的水平有所上升,但他似乎對于目前的狀況開始不滿。

一開始他是非常希望姐姐替他做功課的,但是漸漸的他就不那麽開心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娘親總是跟他說:“你是你爹唯一的兒子,是未來的家主,你須得好好用功,撐起咱們家來。”他那時候只有四五歲,哪裏聽得進去,只是天真地問道:“那家裏的一切都是我的嗎?我想吃什麽吃什麽?想玩什麽玩什麽?”

娘親雖然沒有說話,但含笑注視着他的樣子等同于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對于姐姐,他心裏并沒有多少尊敬,反而輕視、疏忽她。等到開始上課的時候,雖然錢先生一開始的态度溫和又客氣,可他還是十分抗拒,覺得讀書是一件很困難很費力的事,因此便随性自在,別說好好學習了,就連對先生最起碼的尊敬都沒有。

雖然經過血的教訓他認識到先生跟父親一樣屬于更高的權威,但對于其他人,他的态度并沒有改變多少。

仔細想來,或許是從四年前冬天那個雪日開始的吧。

那天他陷在舒适溫暖的被窩裏,一想到外面的大雪只想玩根本不想學習。房奶娘趕着催他去上學,還被他恨恨折騰了一頓,打翻了三盆洗臉水又摔杯子摔盞的,磨蹭到快遲到了才去。去的路上他還想:姐姐真是太幸福了,她可以在這麽冷的天睡到日上三竿,不像他,天不亮就得起來上學。

因此那天他心裏一直默認了姐姐沒有來偷聽。

直到錢先生又布置出了令他頭痛不已的作業,他才不抱希望的開窗探頭看。

雖然那時候他年紀小,可他直覺那一幕會伴随他永生。許清元凍得通紅的手指與白紙、瑟縮的身軀和眼中的認真形成強烈的反差,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自己被震撼了。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學習,也就更無法明白許清元為什麽這麽執着于學習。

可她的那種狀态深深刻印在他的腦海裏,他突然覺得許清元是個收獲滿滿的辛勤耕種者,而他,是蛀蟲。

但這片刻的震撼很快被他忽視過去,當時他以為只是自己的一時錯覺罷了,可随着年齡的增長,這種念頭日益壯大,尤其是他真的讀進了一點書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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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對姐姐越來越挑刺,動辄發脾氣大吼,但她都忍了下來。直到今年有一次他威脅她說要把她的老底給掀了,許清元卻笑道:“正好,早晚得知道。”

他恨姐姐不再受他轄制,于是趁着某天父親來小書房的日子,讓父親親眼看到了那個讨厭的姐姐的所作所為。

于是他如願看到了,一向對姐姐态度和煦的父親是怎麽處置她的。

十二歲的許清元跪在院中間的石磚上,她擡頭仰視着父親,臉上卻盡力維持着平靜。

院子裏看上去沒幾個人,可她知道家裏的消息瞞不住任何一個人。

“看來為父真是白疼你了,竟縱的你做出這種有辱門風、不知廉恥的事情。”許長海往日溫和的臉上陰雲密布,他的聲音威嚴、不容置疑,仿佛一道判罪的令牌,一語定是非。

“不學廉恥,怎知廉恥。”許清元心知早晚有這一天,但聽了許長海的話仍舊從胸腔裏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怒氣來,硬梆梆地如是回頂。

“你才讀了幾年的書,敢在我這裏狡辯,我什麽時候攔着你讀《女則》《女訓》了?你偏偏要到男人堆裏聽這些經世治文的大道理,怎麽?你還想考個進士不成?”許長海氣的渾身發抖,面對着這個一向嬌慣的女兒,他卻覺得很陌生。

“我能考。”許清元堅定地說:“秀才、舉人、進士,我一定會一步一步考過去,遠遠比許菘之做的要出色……”

許清元的眼神落在許長海臉上,分明是話有未盡。

或許我也能做的比你更出色,許清元默默地想。

不知道許長海是否領會了她這一個眼神的意思,他一個大步上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許清元眼裏瞬間蓄滿了淚,這淚不是委屈,而是不平,是憤怒,她咬着後牙轉過頭來繼續看許長海,明明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但卻始終沒有讓它掉下來。

“除非您打死女兒,否則我考定了。現在不讓我考,那我以後出嫁了也要考。即便被家族驅逐,即便去路邊乞讨,我也會湊足趕考的路費。您說您疼我,卻要折斷我的雙腿,這是疼愛嗎?不如說是逗弄一個被束縛的人!我明明學的比許菘之更好,為什麽要一輩子仰仗別人的鼻息生活?為什麽要把命運系在他人身上?只要我靠自己去活,即便一生窮困潦倒,也不會覺得身如浮萍!”許清元一口氣将這些話說了出來,心裏是一陣輕松,這些話,她憋了很久了。

表面看上去,許長海對她一向寵愛,而對許菘之卻常常責打,但實際上呢?這樣區別對待的背後是他行使父權給兩個孩子規劃好的路,一條代表着獨立、權威、智慧,一條代表着依附、順從、局限。這兩條路背道而馳,也許無法說出絕對的好壞,但至少應該給人選擇的機會。

她沒有選擇的機會,許菘之也沒有。

“你!你!”許長海青筋暴起,滿目驚怒,加上連日勞累,竟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一時間,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了好多人,他們忙着安排救治許長海,竟無一人敢靠近許清元。

月上中天,月英捧着一碗湯藥進了許長海的卧室。

許長海醒了,閉着眼腦中一片雜亂。聽到腳步聲,這才緩緩睜開眼。

月英憂心道:“老爺,快起來喝藥吧。”

旁邊伺候的丫鬟将他扶起,許長海自己接過藥幾口飲盡。

“大夫說只是急怒攻心,又有些操勞過度,并無大礙,只是老爺也得愛惜自己的身子,您要是倒了,這一家子老小可指望誰去?”月英擦了擦眼淚,嗚咽道。

月英的話讓許長海眉心一跳,忍不住想起了女兒的話。月英無疑是個合格的通房,不争不搶還将家裏收拾的井井有條,但她必須仰仗他,依仗一個永遠不會平等對待她的人。

想到這裏,許長海“咳咳”兩聲,月英連忙拍着他的後背。

“你……”許長海看着面前依舊年輕美麗的月英,嘴邊的話卻說不出口。

其實何必問別人,他自己最清楚那樣的感覺了。那樣依附于他人,低人一等的日子,真叫他生不如死。

所以他才會拼了命讀書,掙一個功名,也掙一個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

頭疼的厲害,他揮手讓其他人都出去,自己躺回去繼續休息。

腦子裏亂的如同一鍋漿糊似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自己朦朦胧胧仿佛要睡着了,門外卻傳來丫鬟細小的聲音:“大人還在睡,你去外院跟孟先生說改日再見吧。”

“誰在說話?”許長海沒了睡意,張開眼發現天都亮了,幹脆起身問道。

丫鬟忙進來回道:“孟先生聽說大人身體不适,特來看望。”

“人在哪?”許長海問。

“前院小書房。”丫鬟答。

許長海穿上衣服梳洗完畢出去見客,丫鬟擔心他的身體欲言又止,但終究沒敢攔下。

孟先生在書房看着一本雜學書,餘光看見許長海進來,立馬放下手中書籍,恭敬地見禮。

“孟先生客氣了,坐吧。”許長海客氣道。

兩人落座。

“大人身體可還好?這是我老妻親手做的一點補品,萬望大人不要嫌棄。”孟先生說着将手邊一個食盒遞給了許長海。

許長海接過,淡笑:“孟先生費心了,我身體并無大礙。”

說罷,他忍不住下意識地看了眼屋後的位置,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五年了,難道孟先生沒發現有人偷師?

“大人,我今日來也不光是為了給您帶這點吃食,而是有樣東西要給您看一看。”孟先生捋了捋胡須,臉上微微帶笑,将一疊紙遞了過來。

許長海困惑地接過,從第一張看起,開始他的神色只是有些莫名,但越到後面他的表情越驚訝,等到看完一遍,更是忍不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這是您寫的?先生有大才啊!”許長海一臉激動,一手忍不住握住了孟先生的肩膀。

孟先生連忙擺手,哂笑道:“鄙人一個小小秀才,怎麽會有這樣的才能,這個呀,是老夫從屋後的盒子裏翻出來的。”

許長海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看看手中的紙張,确實,激動之下,他都忘了孟先生的字跡與眼前看到的字跡根本不一樣。

可是,孟先生的意思是這紙上所寫皆出于他十幾歲的女兒?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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