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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長海雙手拿着紙,低頭又看了一遍。
最頂上寫着三個字“公司法”,下面略小的字寫着“目錄”“第一章總則”“第二章有限責任公司”……
部分第一段寫的是:“公司為律法拟定之人,故亦可稱法人,與之相對,自然誕生者稱之為自然人。律法賦予法人獨立人格,可擁有獨立財産,可憑己身財産承擔責任。……出資設立公司的自然人或非法人組織、法人稱為股東,股東之責任限于其出資範圍。”
這一段有句小小的側批:本文所稱公司皆為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因商業繁榮程度及信息通訊水平暫不列出;非法人組織指合夥等形式,另文詳寫,暫不贅述。
整篇文章像是規劃一個人的一生一般,也詳盡規定了法人從生到死,從內到外的種種情況,或許這份紙落在山野之人眼中猶如荒唐笑話,但落在許長海這種水平的人,尤其是治理一方百姓的人眼裏,簡直可以說是比金子還珍貴。
大齊朝以農為本,從商是賤業,除了不允許科舉之外,在其他方面也有諸多限制,若天下商人得知有此等妙法,怕是要歡欣鼓舞之極。而且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官,心裏明白遏制商人是為了什麽,但若天下無商,整個大齊也将會是一潭死水,國祚飄搖。
這幾年他一直在降低商戶的稅供,昌樂縣也因此比以往更加繁榮,但降到一定程度,似乎達到了一個臨界值。再壓低稅收會出現缺口,且效果也遠不如開始幾次降稅,他有種預感,若此法能夠施行,昌樂縣一定會成為汀州最富庶的縣城甚至……大齊最富庶的縣城。
許長海扪心自問,這樣精巧的構建,他想得出來嗎?
如今他任期将滿,年底就要再次調往其他縣城……做了十幾年官了,這一刻許長海突然很遺憾,遺憾自己無法親眼見到任過官的槐蔭縣、昌樂縣無法用上此法,兩地的百姓在他走後又不知會過上什麽樣的日子,更遺憾,自己沒有想到這麽絕妙的方式。
如果這份假拟的律法真是自己女兒寫的,由不得許長海不動搖。
這樣一個身具大才之人出自他的家族,後繼子孫有人,這是一件多麽值得欣慰的事,只可惜……只可惜……
許長海長嘆一聲,眼神注視着屋後那個位置。
她要是個男孩該多好。
許長海憋了兩三日,實在按捺不住,想叫女兒來問問,可惜正趕上寧知府來昌樂縣巡視,他不得不先去接待長官,這一忙就忙了一旬的時間。
自從許清元把許長海氣暈過去之後,她一直被鎖在屋裏,嚴禁出門。王奶娘和脫雪也都被關在了柴房。
許清元将自己這些年來的筆墨全部都整理好,沒事就坐在窗前看着天空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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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兩天、三天,一直過了十幾天,她就像最不堪的囚犯一般,被遺忘在一角。難道許長海想關她一輩子?也不知道王奶娘和脫雪怎麽樣了……
密密麻麻的恐懼慢慢襲上心頭,她日夜煎熬,如同被蟻群侵吞蠶食。
她看着送來的飯菜,一點胃口都沒有,但還是強逼自己拿起筷子夾了一口米飯。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許清元側頭去看,就見許長海穿着官服一步邁進屋內,手上拿着那疊她寫的紙,表情帶着濃重的審視。
她放下筷子起身行禮,但動作卻十分緩慢。
“父親。”許清元喊道。
許長海并未應聲,而是将紙拍在眼前的圓桌上,沉聲問:“這是你寫的?”
許清元拿過一張看了一眼,發現是之前自己背誦記錄下來的一點公司法規定,道:“随手寫的,內容不全。”
許長海審視着許清元,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一樣。
沉默良久。
“你知道為父這些天去幹什麽了嗎?”許長海自己坐在了女兒對面,問。
“女兒不知。”許清元覺得現在的情況有些奇怪,許長海态度怎麽也不該是這樣子的,他怎麽會如此平靜?
她的眼神看向旁邊的紙,半垂下了頭。
“接待來本縣巡視的寧知府,也為了讓知府看看為父這些年的治理,将來能夠在考評中添上幾筆好話。”許長海淡淡地道。
好直白,許清元皺了皺眉,不知道許長海怎麽突然跟他說這樣的話。
“寧知府要見你。”許長海刻意平靜地說。
許清元大吃一驚,睜大眼睛擡頭看向許長海,急問:“知府大人為何要見女兒?”
想到一種可能,她又驚又怒,忍不住大聲再問:“難道您想讓我嫁給知府?為了您的官途?”
不要怪她不冷靜,如果許長海真是這個打算,那她什麽指望都沒有了,冷靜又有什麽用。
許長海一拍桌子:“你這是跟父親說話的态度嗎?”
不等女兒說話,他接着道:“寧知府是女人,她看了你寫的東西,想見你一面問些問題。”
“啊?”許清元愣住,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探究“寧知府要見她”還是“寧知府是個女人”中的哪一件事。
“收拾收拾,明日跟着為父去見寧知府。”許長海扔下這句話,開門走了。
原本守在門口的宋媽見此情形也悄悄從院子裏退了出去,許清元的禁閉就這麽解除了。
她愣怔片刻,突然拔腿往柴房跑去。
王奶娘和脫雪還算無事,除了有些灰頭土臉的,身體倒是沒出什麽毛病,三人相見,王奶娘哭着對她說:“小姐,經此一回,你就回頭吧,再犟你也犟不過大人啊!”
脫雪什麽也沒說,只是握着許清元的手,等她拿主意。
“我會一直一直走下去,永不回頭。”許清元回握住脫雪的手,眼神含光,堅定地道。
次日清晨,馬車上。
許長海說着寧知府的一些情況,父女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仿佛是兩塊堅冰卻必須要交流。
“寧知府本名寧晗,其父乃是當朝中書令。寧知府從小是公主的伴讀,也是昭明九年的探花,如今不過二十六歲,為人沉靜、內斂,雖說不會輕易發脾氣,但你要謹記言談舉止不可失當,答得上來就答,答不上來如是說便是。”許長海叮囑。
今年是昭明十五年,也就是說寧晗二十歲便考中了探花,真是少年英才。
算了算時間,許清元有點不解:“父親,為何寧知府未進翰林院?”
翰林院是皇帝看上的儲備人才待的地方,典型的品階低身分高,只要任命翰林院出來的人,那起始官職就不可能小,而一般來說殿試欽定的狀元、榜眼、探花都是要先入翰林院呆幾年的,卻不知為何這寧晗如此不同。
許長海沉默了,許清元也沒敢多問。
不久到達寧晗現在的下處,兩人被下人領了進去。
一進正廳,許清元就看到一道瘦長的身影正站在一副山水畫前伫立,聽到腳步聲,那身影緩緩轉過身來。
眼前女子看上去要比二十六歲大一點,眉心有淡淡的細紋,臉上未施脂粉,身上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兩人見禮。
“大人,下官來遲,讓您久等了。”許長海恭敬道。
“快坐吧。”寧知府态度還算溫和。
落座後,寧知府先跟許長海聊正事:“南邊澇災頻發,災民北上逃生,這兩天昌樂縣情況如何?”
許長海起身回道:“災民逃入昌樂的約有二百之數,下官已命人查清他們的戶籍,投奔親戚的讓親戚來衙門領人,無處安家者,召見各村裏正,安排他們去村中落戶。”
“嗯,汀州離京城不遠,災民一定要盡力好好安置,不然大批災民湧入京城,我們的過失就大了。我準備在汀州範圍內災民通行的官道上設兵看護,昌樂縣這邊就由你來安排,此外,在城裏落戶的災民嚴查他們的出城情況,去村裏的災民也要讓裏正鄰裏多多注意。”寧晗看着許長海道。
許長海躬身應是。
“昌樂地勢崎岖,良田沃土少,山地多,從前就不是個富庶之地,能有現在的景象,也算是你的功勞。”寧知府臉上微微露笑,誇了許長海一句。
“得大人教導百姓才有今日,下官不敢居功。”許長海更謙虛。
“坐吧。”寧知府伸手示意許長海坐下,而後看着許清元笑問:“這是你那大女兒?”
許長海看着寧知府不再是談公事的樣子,便也含笑道:“正是,清元,快見過大人。”
“小女許清元見過知府大人。”許清元立刻起身行禮。
“我看過你寫的‘公司法’,那真是你寫的嗎?你怎麽會想到那麽多東西的?”寧知府臉上帶着好奇,眼睛注視着許清元的眼睛,雖然是好奇詢問,但也有探究。
這個問題比較正常,她也早就做好了準備:“父親任昌樂知縣五年多,任內幾次扶助商戶,果然每次都惠及民生,只是受地形影響,村落分散,縣城占地也遠遠比不上鄰近的秋安、燕水縣,人口數量較低,很難發展起繁榮的工商業,如要進一步加大對商戶的扶持力度,不僅稅收會出現虧空,也會讓農戶心生不平,小女身為父親的女兒,理應為父分憂,因此這才絞盡腦汁想了個不成氣候的小對策。”
聞言寧知府還沒怎麽樣,許長海心裏卻大吃一驚:女兒整日困在家中,怎麽會知道這麽多事情?難道是推測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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