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客氣地将郎中送出府門, 許清元返回客房中,看着仍然昏睡不醒的晉晴波, 心中嘆息。

“方歌, 照顧好她,若醒了第一時間通知我。”許清元囑咐道。

“是。”方歌應道,“那長冬姑娘……”

看着守在娘親身邊一步不肯挪窩的小女孩, 許清元沒有硬要分開人家母女:“吩咐廚房做點飯菜來,哄她填填肚子。”

話音剛落,許長海身邊的一名丫鬟掀簾進來, 行禮道:“大小姐,老爺有事找您。”

“我知道了。”許清元答應着往書房走去。

考取功名後, 內外院對她來說不再有限制,出府也不過向長輩報備一下即可, 對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是難得的自由。

幾人繞出月亮門, 轉眼就見許菘之正跪在院外的磚路上背書,月英背對着許清元數落他, 語氣很是嚴厲, 許菘之委屈地哭起來。

經旁邊丫鬟的提醒, 月英忙轉過身換了一副笑模樣,對她噓寒問暖。許清元态度很自然地應和關心幾句,仿佛沒有看見旁邊跪着的許菘之。

辭別這對母子,行至遠處,身邊的脫雪小聲道:“今年二少爺還沒考中生員, 本來老爺和月英都着急,但小姐你回來後, 老爺反倒不急了, 月英卻好像天塌下來一樣, 這幾天沒命地催那位讀書呢。”

許清元平靜道:“今年不中明年還可以再考,我知道府裏有些下人會對她們說三道四,別人我管不了,你們可不許這樣。”

兩人說着話的功夫便抵達書房門口,脫雪站在門外,許清元邁步進去,對許長海行禮:“父親安好。”

書桌後面的許長海沒有立刻答話,專心致志地将最後一筆書法寫完,而後才擡起頭:“聽說你帶回來一個客人?”

“是女兒的好友,之前跟您說過的,叫晉晴波。”她摸不準許長海問話的意思,但終歸是跟自家利益無關的小事,便沒有隐瞞。

“找到人了?”許長海換下紙張,仔細地用鎮紙撫平新頁。

“是,她被夫家扣在地窖近三年,若再晚些時日說不準人都救不回來。”身體上受罪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晉晴波的意志被不斷消磨,到最後估摸着也是一心求死,大夫說她的心病比身體更難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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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長海拿着毛筆卻遲遲不落筆,反問許清元:“你也是考過鄉試的人,應當知道‘其夫毆妻’該當何罪。”

許清元沉默。

按照大齊律例規定,丈夫毆打妻子,比照毆打一般人罪輕兩等,且須妻子自己狀告,他人幫助告訴,則官府不處理,妻子不告訴,官府亦不理。

“俗語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就別插手了,等她養好傷,把人送回去吧。”許長海随意說着,然後轉移話題道,“為父叫你來是有正經事。”

他從身後的書架上拿出一摞厚厚的信封,回身示意道:“最近各地商會寄來的,你看看。”

書童幫忙拆開,許清元挑着讀了幾封,臉上露出幾分了然。

今日商會各位大佬們風聞手中的權力要被收歸朝廷,許長海可能是第一任長官,寫點信混混交情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他們要提意見。

他們中間胃口大的想将權力分割給商會一部分,理由呢,人家說的也頭頭是道:這麽幾年下來,商戶都習慣商會擔任法人制度的維護和監管者,一下子換人管理,商戶們适應不來;二則商會遍布各地,更了解商戶的具體情況,完全可以根據地域、行業特點自行調整制度,施行、監管起來更加适宜。而一些心沒那麽大的,就是想打聽打聽朝廷會不會提高對以于法人、合夥形式運營的商戶的稅收等關系到自己基本利益的問題。

“這些人的消息實在靈通,要不是寧知府透露過信兒,咱們家都不一定知道的比他們快。”許清元搖頭笑道。

“走南闖北的人,慣來如此。”許長海倒是明白得很。

也是,對商人來說,信息差可是最重要的商機。

許清元體味出許長海找她來的意思,思索片刻道:“父親可是擔心上任後商會不能知趣而退?”

許長海微嘆:“到嘴的肥肉,誰又肯輕易吐出來。”

這話也有理,雖然形勢比人強,但困獸猶鬥,萬一商會真鬧出什麽風波來,許長海肯定吃挂落。

“女兒倒有一個法子。”許清元上前一步,接過許長海手中之筆,在紙上寫下五個字。

書童将紙轉正,許長海慢慢念道:“專家委員會……嘶。”

她繼續提點:“有名無權,有疑難問題還可以讓他們出出主意,用來做權力交接的緩沖,或許可以一試。”

許長海大笑三聲,捋着胡須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兒,眼裏全是滿意。或許老天真是公平的,一個那樣平凡的兒子,讓他常年擔憂家族的未來,誰想到自己卻在女兒的身上看到了曙光。

走出書房,許清元的表情不再那般輕松:許長海升職的消息傳得這麽廣,看來他留在汀州的日子已不剩下幾天。郢都是大齊朝最為繁華的地方,但朝中黃尚書與聖上呈鼎足之勢,尤其近年來皇帝歲數漸長,卻遲遲沒有定下繼位人選,百官人心浮動,頗有風雨欲來的态勢。

無論怎麽看,此去都不會是一條順達的通途。

她扣着手一路思索,遠處方歌急急趕來,氣喘籲籲地說:“姑娘,晉秀才醒了。”

許清元眉目一凝,提步要趕去看看,不過猛然間想到剛才跟許長海說的某幾句話,又轉向回到自己屋裏,攤開筆墨,點燈熬油、翻閱典籍,直寫到夜半才休筆。

她拿上寫完的東西,朝客房走去。

窗扇半阖,晉晴波半靠在褥子上看着窗外的景色發呆,長冬縮在被角裏睡得很香,小手不忘緊緊地握着娘親的手指。

見她進來,晉晴波翻身就要下床,許清元指指長冬,擺擺手,意思是不要吵醒小孩子。

“沒事,她睡覺最實,打雷也吵不醒。”說着,她還是下床來,沒想到長冬警覺地睜開眼睛,慌張地環顧尋找娘親的身影,找到後才放下心來,只是撐着眼皮不肯再睡。

許清元看着她的眼睛,定定問道:“你的私事,你不說我也不問,只想問一句,你接下來準備如何?”

這話好似戳到晉晴波的心上,她怔怔地雙目垂着淚,臉上卻是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

從她們兩人結識以來,晉晴波從來都是穩重可靠,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姐姐模樣,再難的時候也從未見她流過眼淚。看來真如郎中所說,她的心病已經十分嚴重。

許清元又氣又恨,氣王家一幫畜生作出這種非人行徑,恨自己沒能盡早察覺異樣,長達三年的囚禁,意志力再堅定的人也會崩潰,何況是被自己最親的人如此對待,晉晴波現在能勉力維持表面的平靜已然十分了不起。

她耐下性子拉住晉晴波的雙手,打算将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我知道,這樣長久的幽禁,你的心理一定會出問題。你盡管流淚,但不能就此絕望。”觀察着晉晴波的神色,許清元繼續道,“別的我不多說,你想想我們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成,但你卻一考而過,你天生就是讀書的料,你的天分不應該被陰暗埋沒。我不會讓你為了女兒振作起來,我只希望你能對得起自己。正好接下來北邑省将會連開三年鄉試的恩科,春菲會在那裏等你。你們的時間都不充裕,擱淺了這麽些年,是時候該逆流而上了。”

晉晴波抹幹眼淚,她感謝許清元給她一個現成的目标,可她的身體雖然得見光明,心卻仿佛永遠困在那個黑暗的地窖中,看不到一絲希望,壓抑的無法掙脫。

許清元将剛才寫好的東西放進她的手心,輕聲道:“如果你感到恐懼,不如親手斬斷恐懼的源頭。”

夜色愈深,許清元給予她一個堅定的擁抱和期待的眼神後離開了。

晉晴波緩緩抻開紙,看到頁首的“訴狀”兩個字,瞬間呼吸急促起來,她強迫自己往下讀,但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讓她更加痛苦,眼前彌漫上三年以來每時每刻都要忍受的無盡黑暗,她頭暈目眩,幾欲昏倒。

長冬伸手要奪過紙張,卻沒能成功。晉晴波把訴狀舉高,緩和半天,待狀态稍微恢複一些後,将它折起收好,守着窗戶枯坐,在這黑暗中,她竟然感到詭異的安全。

意識到這一點後,晉晴波強逼自己把屋內所有蠟燭點燃,即便睜眼到天亮,也不允許自己繼續深陷懦弱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許清元每日照常上學,日落前會去看看晉晴波,拉她出來散步,為她提供與其他人交流的機會。

随着時間的推移,晉晴波的狀态肉眼可見地好轉,許清元不敢說這是自己的功勞,她自己肯克服才是最有用的神藥。

月餘後的某天,許清元剛吃過早飯,正要出門去曹大人處進學,不想卻正遇到一身墨藍衫裙的晉晴波,她拉着女兒正要出府。

“晴波姐姐要去哪兒?”許清元雖然這麽問,但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晉晴波露出一個微笑,平靜地道:“去縣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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