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宴會結束後,我便回了崇绮樓,許是腦中堆了潘岳的那些故事,心思煩亂不已,許久,都未平靜下來。獨自一人待在屋中,時而把玩着小木笛,時而翻幾頁《山海經》,心頭仍像生起一把燥火般難過。

傍晚,小草端來一盤黃酒鹿肉,我循着氣味上桌,與小草興沖沖問道:“怎麽今日加餐了?”

小草與我道:“下午時,老爺與二十三友去城郊打獵,打到一只梅花鹿,這便烹了。”

我點點頭,望着那滿滿一大盤肉,與小草複問道:“看來打到了好大一只鹿吧?連我都分到這麽多!”

小草卻道:“哪裏啊!好的肉都讓老爺端到姑娘這來了,芳華樓那些姑娘,只分到了這鹿的下水,還有幾只野雞野鴨的。”

我不肯相信,擺了擺手道:“石崇幹嘛對我這樣好?他瘋啦?”

小草憋着一臉笑意,喜盈盈與我道:“因為老爺今夜要來這裏與姑娘一起吃啊!”

我大吸一口氣,撇撇嘴道:“我就知道,他怎麽會對我這樣好!原來是給他自己的。”

小草一邊擺放着碗筷,一邊與我勸道:“姑娘怎麽這樣說?除非宴會,老爺從不與哪個姑娘一同吃飯的,這可是頭一次呢!”

我“哦?”了一聲,找茬似的問道:“他以前沒和翾風吃過飯嗎?”

小草聽我提到翾風,臉色一白,手指按在唇間道:“姑娘可千萬不要再在老爺面前提翾風了,老爺最不中意府中人提到翾風姑娘的。”

我冷哼一聲,提起筷子偷偷夾了塊鹿肉放入嘴中:“他不喜歡才好呢!我偏就找他的不痛快!”

話音剛落,門口處便傳來石崇聲音:“想找我的不痛快!還要吃我的肉!”

我望向門口,但見他穿着一身鶴氅絡藍衫,手執二十四股紫金扇,如九重天上的帥仙翁般朝我走來。我一直怔住,複望見他與我一笑,揮手将小草與身後阿水趕出屋中,坐到我身邊:“怎麽?我把好的都留給你,你還要找我的不痛快?”

我老實縮在一處,一雙手攥着象牙筷子,目光凝聚到一處,緊張到視線虛妄:“我樂意!”

他悶聲吐出口氣,呼吸勻稱,倒不像是生氣,寵溺着語調,繼續樂哉哉反嘴:“那好啊!你既要找我的不痛快,便不要吃我的肉了,這滿滿一桌子的野味,我吃,你看着!”

“你!”我不由瞪向他,卻見他無所畏懼地挑起筷子,挑起一塊鹿肉,放進嘴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我才不理會他,想我這陣子被他節制夥食,根本沒見到幾粒肉腥,如今好不容易看見了肉,才不能放過呢!于是乎,我挑起筷子便去夾肉,他卻将筷子于我手下一橫,象牙筷子交錯其間,好似兩軍交鋒般,噼裏啪啦打了半晌,我終究敗下陣來,手指一抖,筷子便被石崇的筷子打飛,中指不小心頓了頓,被飛起的筷子打疼了手。

我即刻縮回手,“哎呀”一聲,委屈地擠出幾滴眼淚。

石崇見狀,原本橫在臉上的溫和笑意也沒了,上前擡手,用衣袂擦着我眼角淚水。

我卻有些煎熬,對着如今柔情款款的石崇,又是恨又是愛,受不住心底那層軟肋,終究還是不可否認,我是喜歡着他的,這個讓我氣讓我恨的老男人!

他見我沒拒絕,複将身子湊近我,一雙唇于我臉龐處游移,溫和至極,令我沉溺:“珠兒,我跟你鬧着玩呢!怎麽這就哭了?好了好了,我的錯,吶!親一個,不哭了!”說着,他嘟起嘴巴,狠狠啄了下我臉蛋,複将我緊緊抱住。

我心中恨着自己如此不争氣,被這家夥的三言兩語弄得失魂落魄,仍固執着不肯服輸,象征性地推了他一下,抵住他胸膛時,力氣卻瞬間化為烏有,成了柔情撫摸。

他自是意識到我的情緒變換,回身拿起備在一旁的象牙筷子,夾了塊鹿肉遞到我嘴邊:“吃吧,你想吃多少都有,只是別吃肥了便好。”

我終忍不住“撲哧”一笑,順從着吞下眼前鹿肉,口齒噴香,心情也放松起來,暫且放下與石崇這段時間的恩怨情仇,只張口等着,石崇一筷子一筷子夾到我嘴邊的肉,不多時,便吃撐了。

飯後,我摸着渾圓的肚子,懶洋洋躺到床上,本想歇一歇,卻忽被石崇拉起,推搡着至了中廳:“珠兒怎麽剛吃完就要去睡啊?再這樣下去,成豬了!”

我緊了緊鼻子,兇悍道:“怎麽樣啊?你管我!”

他卻仍揚着明朗微笑,探手抽出我腰間木笛道:“珠兒還記不記得,我二人初相遇時?”

我沒摸清石崇心思,滿臉無趣道:“怎麽了?”

石崇搖晃着木笛:“我當時在林中迷了路,便是珠兒吹着曲子,助我從林中走了出去,找到了你。”

我伸手想去拿回木笛,他卻有意無意躲避着我,弄得我有些着急:“那又如何?快把木笛還給我!”

他将手阻在我身前,與我道:“我想要聽珠兒再吹一次那曲子,我覺得真心很好聽。”

我不很想要給他吹,兀自神氣地翻了翻眼睛。可見他仍一臉寵溺,心竟軟弱:“那你把笛子還給我,我才能給你吹啊!”

石崇将木笛遞還與我,我上下打量一番,複望了望石崇,乖乖吹起姥姥交給我的《無憂曲》。

一曲罷,我卻見石崇目光裏湧起一陣異樣,神色複雜半晌,與我問道:“珠兒,這曲子,究竟叫什麽名字?”

我想如今自己遠離綠羅村,便算是告訴他也無妨:“這曲子叫《無憂曲》,是我姥姥當年從一個姑娘口中聽來的,只有半首,沒個前後,只是很好聽,姥姥便教給我了。”

石崇故自念叨着“姑娘?”緩而擡頭,與我認真道:“我之前,認識一位嵇先生,也會彈這樣一段曲子,但他從未跟我說過這曲子的來頭。奇怪,怎麽在綠羅村也會有?”

我搖搖頭,與石崇補充道:“聽我姥姥說,那姑娘以前是我舅爺喜歡的女子。來到綠羅村時失憶了,後來她夫君來尋她,她就跟着她夫君離開了,我舅爺想念成疾,便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石崇不語,暗自思索半晌,忽又拉起我的手往琴桌處走去,言起他物:“剛好今日有空,我給你彈一曲《明君歌》。”

我被石崇拉至琴桌旁,低眉不禁瞥見,那光鮮亮麗的七弦琴頭上,本該完好的片片薄玉均現出幾絲裂痕,這方想起,前夜他來,便要與我彈這首《明君歌》,可我不理會,他氣急敗壞,便使這琴遭了殃。

如今看着那薄玉上的裂痕,我不禁回避着目光,也不敢說些什麽‘我不想聽’的話,乖乖于他身邊坐了下去。

細細聽來,這首《明君歌》倒也是好聽,凄婉中天然摻着一股渾厚,好似異國弦樂般吸引。只消閉上眼,便不禁能想象到一個悲凄卻又美麗動人的女子,抱着一把胡琴,于風霜雨雪中,猝然而立。

曲罷,石崇将手按在琴弦之上,似是在體會着那琴弦的餘響動蕩。偏頭與我問道:“你覺得如何?”

看他那讨巧的模樣,便知他對這《明君歌》抱了好大的期望,如若我不說好聽,他許是又會生氣。可我才不在乎他是否生氣,照實道:“一般般喽!”

石崇眉頭一皺,我當即退後,他卻緩之一笑,與我點頭:“聽了你那《無憂曲》之後,我是覺得這《明君歌》一般般,不知怎的,少了些仙氣,總是覺得,俗的很,看來我還是要好好鑽研鑽研,将這曲調修改一二。”

我無趣着晃了晃頭,握着手中木笛準備離開:“那你好好鑽研鑽研吧,我要回去了。”

他忙握住我的手,手心傳出滾燙的熱度,惹得人心慌:“你不陪着我?”

我抽出手,刻意不去看他:“我幹什麽陪着你?無聊死了。”

他則像個受了委屈的嬰孩,咬着下唇與我低聲道:“可是珠兒你也沒有事不是嗎?就在這裏陪我鑽研一二不好嗎?我還想要多與你說說話。”

他聲色俱軟,令人聽了不免心疼。我本心裏存着的那些恨,被他如今這般嗔溺,全數沖刷個幹淨。心頭一軟,竟真就留在他身邊,陪着他鑽研起來。

但終究,我只是在姥姥的指點下,擅長吹笛子,識了宮商角徵羽罷了,這些琴音樂理,我一竅不通,只聽他時而彈奏起一段,我随随便便評論一番:“這個好聽…這個不好聽……”

很快入了夜,我實在困得不行,卻見他越發亢奮,趁着小草不知第幾次走進來換茶的功夫,我起身道:“我困了,我要去睡覺了,你要是還想鑽研,就自己鑽研吧!”

他複露出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你不陪我了?”

我狠狠別過頭去,眼睛已疲憊地睜不開來:“我真心累了,再不讓我睡覺,我真就死了!”

“別總說什麽死不死的!”他不甚嚴厲地教訓我一下,轉即拉着我往樓上走去:“既然累了就去睡吧,我今夜在這陪你。”

不知不覺,我與他的關系,竟突然好了起來,原本堆在心中的恨,又哪裏去了?

而究竟這關系是如何修複的,我自己都不知,只覺莫名其妙。低眉望向他挽着我的一雙手,心中疑惑着,此刻反應過來,将他狠狠推開,會不會有些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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