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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考課,多為背書釋義和作文,由岑司業親自督查。短短半炷香內,已經有四名學生挨了板子,岑司業原本就黑的臉龐更是黑如鍋底,吹胡子瞪眼道:“假期之內,你們竟怠慢至此!讀的聖賢書又還給老夫了!”

頓了頓,他将視線投向苻離:“苻離,你來。”

衆人松了一口氣,慶幸被點的不是自己。苻離倒不見慌亂,淡定行至岑司業面前,在團蒲上跪坐,垂首恭聽。岑司業讓他背《大學》古本,他連眼也未擡,淡色的嘴唇張合,低而清朗的聲音清晰傳來,如靈泉漱玉,一路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背到“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洋洋灑灑千餘字文,一字未錯。

窗外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姜顏托腮伏在案幾上,眨眨眼望着端坐如松的苻離。雖然極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倨傲無禮的家夥的确才學匪淺。

岑司業連連颔首,神色稍霁,用朱筆在名冊後面為苻離記上一筆——按規矩,一月內記滿兩個‘正’字則視為優秀,酌情嘉獎。

岑司業抖了抖花白的胡須,銳利的目光掃視下面戰兢兢低着頭的學生,沉聲問:“誰上來與苻離競賽釋義?贏者記朱批一次。”

四周悄然,無人敢應,連魏驚鴻都直擺手,假裝看窗外風景。

可偏有人敢逆流而上。一只白嫩嫩的細手高高舉起,清脆且笑意的聲音響起:“我來。”

衆人訝然望去,只見姜顏一臉躍躍欲試,絲毫沒有女子的內斂與嬌羞,笑盈盈問道:“可以麽,司業?”

岑司業雖私下裏不待見這群女娃娃,但在課堂上倒也公正,點頭應允。

苻離皺着眉,冷眼望着姜顏行至自己對面的團蒲跪坐,不知她又要弄什麽幺蛾子。

總歸是,不自量力。

岑司業簡單地宣讀了一番對問的規矩:雙方以四書五經為例,輪流提問對方章句釋義,先答不出來的那一方算輸。

姜顏先行提問:“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

苻離不假思索,對答如流:“此句出自《大學》第八頁第七行,意為兄弟和睦方可教化國人,為君者手足相殘,非仁政。”

未料苻離竟然能将所屬書頁序號及行數都精準無比的背出來,姜顏有些驚異于他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一看到苻離目中無人的模樣,姜顏更激起了鬥志,誓要贏他一次,殺殺他的威風。

正想着,苻離反問:“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姜顏彎眸一笑,不假思索道:“此句出自《中庸》第一章 第一行,性乃人之本性;順其本性而為則為道,以大道修身是為教。如孔聖人‘因材施教’,讓人們順其天賦本性做事,便是大道修身、教化育人。”

這下,換苻離訝然。

兩人棋逢對手,針鋒相對,霎時間春風卷簾而過,依舊吹不散兩人間若有若無的火藥味。

畢竟這一年多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能與苻大公子旗鼓相當,還是個容貌豔麗的女子!下座衆生皆是坐直了身子,伸長脖子等着看好戲。

姜顏繼續問:“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

苻離答:“此句出于《周易·系辭下》第五章 六頁三行……”

兩人你來我往,硬生生熬了二十幾個回合,再這麽答下去怕是連午飯都要錯過了,岑司業只得出言打斷道:“好了,今日便到這。”

姜顏口幹舌燥,暗自松了口氣。苻離卻是一絲疲态也無,反而越發精神,盯着姜顏冷冷道:“司業,還未分出勝負。”

岑司業思忖片刻,方道:“罷了罷了,算你倆平手,都記功一筆,歸位罷。”

苻離道了聲‘是’,起身拜別司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一旁,魏驚鴻在案幾下悄悄給他鼓掌,朝他和姜顏擠眉弄眼,頗有揶揄之意。

苻離沒理他,只是繼續盯着姜顏看,像是野獸盯着獵物。

兩人間這股若有若無的敵意一直持續到散學午休。苻離拜別了岑司業和博士,與魏驚鴻先行一步離開,姜顏還在書案上整理書籍筆墨,時不時同前方的阮玉聊着什麽。

苻離本出了門,又忍不住停住腳步,隔着半卷的竹簾朝屋內望了一眼。桃花橫斜,竹簾下的風鈴叮當作響,姜顏不知道聊到了什麽有趣的話題,拉着阮玉的手笑得東倒西歪,烏黑的秀發垂下腰際,宛如蜿蜒的墨色流淌……

魏驚鴻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攀住苻離的肩道:“一個适婚年紀的少女不遠萬裏,攜帶婚約信物來到京城,整日想盡辦法在早有婚約的少年身邊晃蕩來晃蕩去,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苻離思緒被打斷,将魏驚鴻的爪子從自己肩上提開,漠然道:“你想說什麽?”

“我覺着她喜歡你。”魏驚鴻說。

這句話簡直是世間最強的兵刃,硬生生擊碎了苻離所有的鎮定與修養。他猛然扭頭望向魏驚鴻,眼底寫滿了驚愕。

魏驚鴻以為他不信,裝模作樣道:“你想啊,她若是對你無意,退了玉佩解約便是,何必纏着你不放?昨日她出言輕佻,今日又與你對答,無時無刻不在你面前晃蕩,那是在想盡辦法吸引你的目光啊!”說罷,魏驚鴻自顧自點頭,篤定道,“由此可見,她不僅喜歡你,而且喜歡得不得了,用盡手段也要得到你的那種!”

魏驚鴻滿嘴胡言,憋着笑偷瞄苻離的反應。誰知這只高冷的孔雀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正色,問魏驚鴻道:“你也這麽認為?”

“……”

萬萬沒想到是這麽一句。這下輪到魏驚鴻怔住了:哈?為什麽要說‘也’?

苻離擡起下巴道:“不管她如何計算,我都不會娶她的。”顯然已經信以為真,篤定姜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與他成親……

魏驚鴻半晌無言。

然而現在再解釋什麽已經來不及了,魏驚鴻怕被打。

另一邊,姜顏破天荒沒有拉着阮玉四處胡鬧,而是安安靜靜坐監一整日,一邊讀書一邊做批注。

許是精神太過緊張,到了夜裏,她竟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着,腦中全是白天問答時苻離那張目空一切的臉。

黑暗中,阮玉被她翻身的動作吵醒了,悄悄掀開紗簾,從隔壁鋪位探出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極小聲地問道:“阿顏,你睡不着嗎?”

“是呀。”

“有心事嗎?”

“被氣的。”姜顏側身與阮玉面對面,用氣音道,“誰都可以比我好,唯獨苻離不可以,輸給他,我不服。”

“你沒輸呀。”阮玉的聲音軟糯糯的,笑着說,“阿顏已經很棒了!今日你同他對答那麽久,一點下風也沒落,令我好生羨慕呢。”又嘆道,“何時我能像你一樣聰慧就好了。”

“不,我知道我輸了。若岑司業沒有叫停,苻離再多問一個問題,我便要答不上來了。”姜顏翻身仰面躺着,雙手擱在胸前,望着窗棂外灑進的月光發呆。越想越不甘心,半晌,她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道,“睡不着,我要去看書。”

“哎,阿顏!”阮玉四下張望一番,小聲提醒道,“已經吹燈了,你去哪裏看?”

“廣業堂後邊的花苑裏有琉璃燈,通宵不滅,我去那裏看,一會兒就回來,嬷嬷們不會發現的。”說話間,姜顏已悄無聲息地穿好了衣裳,又叮囑阮玉道,“若萬一有人問,你便說我腹痛不已,解手去了。”

阮玉拗不過她,揉着眼睛點頭:“好罷,你快些回來。”

姜顏撩開珠簾出了寝房,繞過隔壁耳房內鼾聲震天的嬷嬷們,從書櫃上抽了本《四書章句集注》,蹑手蹑腳地出門東拐,借着夜色的掩護朝僻靜無人的廣業堂花苑走去。

今夜月明星稀,蟲鳴陣陣,威風帶着些許涼意,姜顏握着書卷,朝花苑旁驅蚊的琉璃燈走去。

然而走到月洞門邊時,她才聽到園子裏有動靜,顯然有人捷足先登。

姜顏心道倒黴,難道只能打道回府嗎?

正轉身欲走,又聞花苑中的動靜不對。有細微的腳步聲,還有利刃劃破空氣的唰唰聲,似乎有人在……練武?

好奇心驅使,姜顏從月洞門旁伸出半顆腦袋窺探。只見小石鋪就的空曠小院子裏,一個白衣少年正于月下舞劍,騰挪翻轉,翩若驚鴻;挂撩劈刺,矯若游龍。忽的一個抹劍回身,少年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衣袂翻飛間,精致的側顏在月光下朦胧可見……

姜顏詫異了,倒吸一口氣:這不是苻離嗎?

私藏兵刃入國子監可是大忌,他怎麽……

正想着,一聲警覺的低喝打破沉寂:“誰?!”

姜顏擡眼,只看見淩寒的劍光朝自己飛來,那薄如秋水的劍刃上,倒映出她驚愕萬分的容顏。

然而,那劍尖在離她眉心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苻離穩穩執劍,胸膛起伏,冷聲道:“怎麽是你?”

“……”那柄劍還明晃晃地擱在自己面前,姜顏心有餘悸,險些以為自己真會命喪于此,不由怒道,“抱歉敗了苻大公子雅興,要殺我滅口嗎?”

“你!”苻離額上薄汗未消,回劍入鞘生硬道,“誰叫你突然出現。”

“你吓到我了。”這人的态度實在可氣,姜顏抱臂威脅他,“我要向岑司業告發你。”

苻離不為所動,上下掃視一眼姜顏穿戴齊整的衣裳道:“告發我,你也逃不了。”

“我不介意。能與苻大公子一起受罰是我的榮幸,求之不得。”姜顏扭頭,作勢要喊,“來人呀……唔!”

話還未喊出,苻離已捂住她的嘴将她壓在牆上,狠聲道:“你敢叫試試。”

月光透過雲層灑下,滿天星子落入姜顏的眼中,那驚愕的、難堪的、閃動着水光的眼波竟是比星辰還要耀眼。她惱羞成怒,雙眉緊蹙,胸脯因距離太近而蹭着苻離一絲不茍的衣襟,柔軟的唇瓣在他掌心顫抖……

苻離這才發現,兩人的這個姿勢,似乎太親昵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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