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一次見到白颉，他只有十七歲。

夕陽如血，他站在廢墟裏，手裏掐着男人已經斷氣的脖子。身邊圍着很多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他們的手裏拿着古怪的槍，槍口對着他。他知道，這些人是來抓他的。

或許，死了比較省事。

但是他不想死，不知道為什麽活下去，卻也不想死。

有個個頭很高的男人對他叫嚷，讓他放開手裏的屍體，讓他趴在地上……他不是沒聽見，而是不想那麽做。然後，男人對同伴說：“特一級預警行動，勸說無效，準備強行抓捕。”

他們要幹什麽？他歪歪頭，看到古怪的槍裏發射出古怪的子彈，奔着他來了。然後，他想：停下……

子彈停在半空中，和那些男人一樣，一動不動。他覺得這樣很無聊，扔掉手裏的屍體。屍體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他需要在這些活人身上找點東西，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來抓他的人，看着他慢慢走過來。然後，挨個地，從他們身上搜刮錢包。是的，錢包。那些價值連城的儀器、武器被棄如敝履，他要的只有錢。

沒多一會兒，他已經搜到幾千塊。他看了看手裏被揉搓成一團的鈔票，轉身走了。想着街口大媽做的面。

“幾千塊就夠了嗎？”在他身後，語氣含笑。他不知道這個人什麽時候走過來的，更不明白，這個人怎麽會在他的控制下還能活動自如。

他對男人很好奇，轉了身擡起頭，看着對方。

男人很白，很好看。那時候，他只能用這兩個詞來描述自己的想法。他不讨厭男人，因為男人的笑很好看，撫摸在他頭上的手很溫暖。

“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你喜歡什麽？”男人笑着問他。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面。”

“好，那就去吃面。”然後，男人拉起了他的手……

他忍不住問道：“你也來抓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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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笑着點點頭：“被你凝固的那些人是我的下屬，但是我不打算對你開槍。”“為什麽？”他不明白。

“我們先去吃面吧。”男人說，“其實我也餓了。”

所以吃面才是大事，這一點倒是跟他的想法非常一致。

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過三條街，到了街口的面攤。面攤很小，只有兩張用到老舊的桌子和幾個塑料凳子。他掏出錢遞給老板娘，老板娘給了他兩碗面——加了雞蛋的兩碗面。他習慣性地端着面走到角落裏，坐在地上。屬于男人的面放在腳邊，男人也跟着他坐在地上，膝蓋碰着膝蓋。一樣的藍邊大碗，一樣的燙面兒老湯，在寒冷的冬日傍晚，暖了他們的心。

你叫什麽？

白颉。

我沒有名字。

我知道。

你怎麽叫我？

“小一”吧，你是第一個請我在街邊吃面的人。

從回憶中回到現實，小一掰着手指頭算，從那碗面到今天過了十年零七個月。他從十七歲變成了二十七歲。

小一不怪白颉。從愛上白颉那一天，他就知道，白颉心裏有個人，一個誰都無法代替的人。後來，他知道了那個人的名字——蘇念。

最近好像總是夢到過去，夢到跟白颉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到底能不能放下白颉，小一不知道，但是他跟以往一樣願意為白颉做任何事，包括為他去死。所以，他選擇留在總部，代替白颉，讓白颉能夠跟蘇念在一起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總部的老大說小一是傻子，是白癡。小一從不解釋，白颉的苦和難，只有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幸福是一張輪盤，輪也該輪到白颉了。

十七歲被白颉領回總部，他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多跟自己一樣的人。

你跟他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這是白颉教給他的第一個道理。

你教會我所有的道理，卻沒教會我如何放棄你。

“小一，老大找你。”有人打斷了小一的回憶，叫他去樓頂見總部的老大。小一不喜歡那個人，或者說，除了白颉，他誰都不喜歡。

但是，總部老大是個很特殊的人。十年前小一見到他，他就三十幾歲的樣子，過了十年，他還是三十幾歲的樣子。沒人知道他為什麽不老，也沒人知道他有什麽喜好，就連他的名字，都沒人知道。白颉說，老大不像是個人，他沒有任何欲望。所以，白颉總是開老大的玩笑——“姓”無能！

幾年前，小一好奇地問白颉：“老大到底多大年紀？”白颉說反正比你我都大。

“那老大究竟有沒有名字？”

白颉揉着他的頭發，說：“只有一個人知道老大的名字。很可惜，那個人忘了。”

老大有沒有名字這件事，很快就被小一抛之腦後。

老大坐在露天陽臺上，看上去安靜優雅。但小一知道，這個人眨眼間就能讓自己死亡。

“站着幹什麽？過來。”老大端着咖啡杯，輕聲命令。

走到老大身邊，小一坐下來，看着遠處的雲卷雲舒。老大繼續喝他的咖啡，也看着襯托着白雲的藍天。他們經常這樣，安安靜靜地坐着，誰都不說話。

今日，老大準備多說一些，在享受過安靜後，多說一些關于小一的話。

“總部裏，找不到第二個比你還悶的人。”老大放下了咖啡杯，似笑非笑地說，“以前，你不是這樣的。白颉走了之後你統計過嗎，一天裏能說幾句？”

小一默然。

“總部不适合你。但是，你自己做的選擇，留下代替白颉。後悔嗎？”

小一淡淡地笑了，不予置否。

“既然決定了，一輩子都要留在這裏。你什麽時候覺得殺人殺膩了，就到我身邊做個文職吧。在那之前，你還需要為組織賣命。讨厭嗎？”

自始至終，小一都沒說過話。

老大的動作很輕，輕輕拉起小一的手：“知道美杜莎嗎？傳說中的女魔，看到她的眼睛都會變成石頭。有個女孩兒，很可愛，眼睛很美。調查科的陳探員迷上了她的眼睛，很可惜，陳探員變成了一堆液體，我把他存放在容器裏，不知道該埋在哪裏。”

小一冷冷地看着老大：“資料給我。”

“嗯，已經傳到你的信息終端。”老大不放開小一，卻也不看他，“我們認識多久了？”

你明知故問。小一這樣想着。

“十年了……白颉離開多久了？”

小一沉默了片刻：“他一直都在，沒離開過。”

聞言，老大放開了小一：“去吧，早去早回。”

“你确定這時候要我走？”小一持懷疑态度，看着老大。難道老大不知道，就算整日不出房間，他也嗅到總部裏彌漫着不同尋常的味道？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保護老大，是白颉臨走前交代他的。盡管他覺得，這個人根本不需要保護。

對于小一的懷疑态度，老大就像沒看到一樣。

小一走得悄無聲息。老大為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聞了聞，手腕一抖，香濃的咖啡盡數灑在了地上。

再次回到這個城市，小一想起很多事。當年吃面的街口已經變了，大媽的攤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商鋪。小一讨厭晃眼的霓虹燈，更讨厭唱個不停的口水歌。

資料裏的女孩兒看似很普通，當然，這要忽略那雙漂亮的眼睛。她的眼睛真的很美，只可惜，小一不懂得欣賞。

“你好，我想給女朋友買一套護膚品，能給我推薦一些嗎？”小一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喜歡。需要說話的時候，還是很得體的。女孩兒對着小一笑了，問小一，女朋友什麽皮膚？油性的？幹性的？還是敏感性的？小一什麽都不懂，撓撓頭，說随便來一套吧。

女孩打包好一套護膚品，小一卻說：“再給我包一套，一樣的。”

兩套護膚品分別裝了兩個袋子，小一不急着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孩兒将其中一套包上漂亮的包裝紙。他一直在跟女孩兒聊天，很快就把女孩兒逗得笑顏如花。最後，小一說：“我想請你吃飯。”

女孩愣了愣，羞澀地低下頭，只笑不語。小一湊過去，隔着櫃臺，低聲說：“給我個機會？”

“你不是有女朋友嗎？”女孩謹慎地問。

小一繼續笑道：“結婚前，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我喜歡你的眼睛，真美。”"說着，小一拿出一支筆，拉住她的手。在女孩驚訝的注視下，他在她的手心寫了一串數字，“我叫袁一，你可以叫我小一。洗手前記得給我打電話。”

小一走了，走得很幹脆。

淩晨三點，小一坐在窗戶上，雙腳垂在樓外，十五層的樓外。他看着滿天星鬥，看着一扇扇亮着燈的窗漸漸黑暗。手裏的信息終端器不停地發出滴滴聲，提醒他有人要跟他通話。小一全然不理，繼續呆呆地看着夜幕下的一切。一陣風吹來，身後多了一個人。那人走到他身邊，一瓶冰過的啤酒帶着麥芽香，被放在手邊。

“來了怎麽不通知我？”黃天翔貌似埋怨地說。

小一笑了，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不用陪鬼帥？”

“他不在家。”黃天翔站在小一身後，陪着他喝酒閑聊，“你怎麽來了？執行任務還是過來玩的？”

“我來搶白颉。”

聞聲，黃天翔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小一笑着回頭，說逗你玩呢，我不會那麽做。黃天翔嘆息連連，不知道該不該勸慰小一。他想，該說的都說了，小一自己也明白跟白颉是不可能的，就算沒有蘇念，白颉也不會選擇他。白颉把他當成兒子，跟禦安一樣，都是兒子。但顯然小一沒把白颉當爹。

“我說哥們……”黃天翔難得婆媽一回，“找個伴兒吧，是男是女無所謂。給自己一次機會，也給別人一次機會。”

小一笑得腼腆，低聲說：“今天，我去泡妞了。”

噗！這一回到底是噴了嘴裏的酒。黃天翔瞪大了眼睛：“你去幹什麽了？”

“逗你。任務目标，我去接觸而已。”

“大哥，別開這種玩笑！”黃天翔氣惱地推了一把小一。但是，或者真的可以。他說：“試試吧，找一個。”

找一個試試？試什麽？小一懶得去想。

第二天一早，黃天翔才離開小一的房間。走到酒店大廳，看到一個斯文儒雅的男子。男子坐在咖啡座裏，翹着二郎腿，雙手交疊在腹前，對着他淡淡微笑。黃天翔确定不認識這個人，卻從這人身上感到強大而又深不可知的能力。

黃天翔快步走出酒店，上了車猶豫半天還是沒有聯系白颉。他想，如果小一有危險，自己和蘇家兄弟足夠照顧他，沒必要再讓小一接觸白颉。至于那個神秘男子，或許不是針對小一的。

對于黃天翔遇到的事，小一還一無所知。上午九點，他接到了女孩兒的電話，約好吃中飯，看電影。小一說，吃晚飯吧，我晚上才有時間，女孩兒爽快地答應下來。言語間，透着羞澀和開心。

小一在房間裏發呆了一整天，晚上七點才洗臉刷牙。今晚，他穿得很帥氣，與平時的自己截然不同。女孩見到他，着實吃了一驚。

帶着女孩兒去了一家西餐廳，燭光、美食、紅酒，一束漂亮的玫瑰花。小一從書上學到的約會知識，都用在這裏了。女孩兒接到一個又一個驚喜，含羞帶笑地說自己叫“王歡”，熟悉的人都叫她“歡歡”。

女孩的小名，讓小一想起白颉曾經養的一條狗。

“你從事什麽工作？”席間，王歡問道。

小一舉了舉酒杯，說：“家族生意。”言下之意，就是個富二代。

女孩兒的眼睛亮了起來。

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過後，小一叫來侍者，說想聽一段小提琴曲。侍者很快找來琴師，小一指了指隔間：“進去演奏，我不喜歡看到第三個人。”他的态度很傲慢，卻折服了王歡。

那麽，有幸請你跳舞嗎？小一沒有開口邀請，只是走到王歡身邊，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拉到面前。王歡情不自禁地看着小一的眼睛，似乎已經陷了進去。小一很自然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随着動聽的小提琴曲，緩緩搖擺。

“我見過很多特殊的人。”小一輕聲說，“你比那些人都要特別。”

“亂講。”王歡半依偎在小一的懷裏，已經完全沉醉了。

小一輕聲笑了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心裏有很多秘密。就像我一樣。”

王歡恍惚地擡起頭來，仰視着小一。小一笑得很溫柔，湊上去緊貼在女兒耳邊，輕聲低語：“我喜歡有秘密的人。”言罷，摟得更緊。他甚至能感覺到，王歡怦怦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