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及至如今都不認

江舍遞了繩子過來,協助嚴峰一同将女子綁了起來。左知明扶着脫險的左立忠在一旁坐下,父子二人面上都仍有憂色,想必是在擔憂左張氏的安危。嚴峰走過去為破壞了人家家屋頂賠了禮,并表示自己會承擔相關損失,左立忠搖了搖頭,道:“嚴三爺對我有救命之恩,區區小事,何足挂齒?只是不知拙荊現今是否安好,我內心十分憂急。”

“左郎中稍安,明月樓行事自有其準則,從不做多餘之事,此次既然只為取物而來,便不會傷人性命。”

左立忠嘆了一口氣,道:“但願如此吧。此事我只能拜托嚴三爺了,還望三爺早日将我妻救出。”

“不用左郎中囑咐,我等也自當竭力而為。”

南玉收起了手中暗扣着的蠱笛,攏袖慢悠悠走到了那女子面前。只是他目光一轉,看見嚴峰因為從屋頂跳下,身上也落了不少石灰,沾到了眉毛和頭發上。二人對視,嚴峰亦從南玉眼中看見了自己此時模樣,忍不住都是一笑。南玉笑完,才看向那假左張氏,她此時雖然受制于人,卻還是昂着頭,一副高傲模樣,是了,她手裏還握着左張氏性命,自然不會死心。

“你是覺得我們一定會在意左張氏性命,還是覺得我們一定從你嘴裏問不出左張氏下落?”他問道,斂了嘴角的笑意,那一點微弱的人氣便從他身上褪去了,像是出鞘的刀漫不經心地拂去了自己刀尖一點紅塵血。他俯視那女人,一如俯視一只低至塵土的蝼蟻,毫無憐憫,也毫不在意。

按理說他從未在江湖上闖蕩,自然也毫無名氣,女人面上高傲神色卻是一僵,好似被人掐住了最要緊的一根軟肋。然而這神色極快地隐去了,她凝視南玉,唇角一掀,挑釁道:“少俠有本事的話,不妨試試。”她目光悠悠一轉,掃視了一圈屋內衆人,譏諷道,“怎麽,如今名門正派也時興逼供那一套嗎?”她凝視南玉,神色溫軟下來,眼角泛紅,隐現媚色,又道,“不過若是如少俠這般英俊的少年願意與我獨處的話……”她眸中水光流轉,嬌嬌道,“奴家說不定就什麽都願意說了也說不定呢。”

南玉不為所動,回道:“你不用拿話激我。便是你不提出來,我也會要求與你獨處的。”他彎下腰,擡起了女子的下巴,在她耳旁低聲道,“畢竟,南疆折磨人的手段,也确實不适合讓外人看到。”

南玉說完這句話直起身,自去尋了嚴鋒說話,商量讓他們先退出去。嚴峰抱着刀,低聲問道:“南弟,你有幾分把握?”

“自然是十分。嚴三爺不必擔心,我不過是喂她一點會讓人說真話的藥罷了。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處明月樓會用毒。”

嚴峰皺了眉,他倒不是擔心那女子怎樣,而是覺得南玉如今狀态與尋常有異,有些憂心,他道:“我是擔心南弟你,你畢竟沒有武功在身,這女子雖然被綁了起來,然而我們未曾搜過她身,不知她身上是否仍有利器,萬一掙脫繩索,無人在一旁保護你,終是不妥。”

南玉擡眸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眼去,唇角多了一點笑意,道:“無事,把她綁在梁柱上也就是了,這樣就算她想掙脫繩索,也要費些功夫。況且,我也并非毫無還手之力。”他擡起右手,衣袖滑下,才讓人看見原來他手中一直暗暗握着嚴峰送他的那把短劍。大約是從剛剛走到女人面前開始,就從未放松過防備。

嚴峰想了想,雖然說他剛剛安慰過左立忠,然而救人一事,終究是片刻都拖延不得。他還是同意了,只出去之前真地又拿了一捆繩索把女子綁在了屋內最粗的一根柱子上,捆得嚴嚴實實。

屋內終于只剩下南玉和女子二人。

南玉站到了女子面前一尺處,仍然是攏袖的姿勢。女子看了南玉神情,毫不介意這少年神情如冰似雪,也不介意她現在狼狽模樣可以說是全拜南玉所賜,聲音溫軟,說道:“十一,你為什麽不褪下我的易容再看看我呢?”她這句話沒有再僞裝嗓音,帶着一點南疆的口音。

南玉面色登時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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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手中原本握緊的短劍重新藏入袖中,拿出藥水,半蹲下來,一點點除去了女子臉上的易容,看見了一張自己熟悉至極的面龐,他低低念道:“紅櫻姐……”

紅櫻一笑:“是我,小少爺。”她果然是極美的,與左張氏那種柔弱的美麗不同,是一種妩媚而危險的美麗,像是一杯猩紅色的鸠酒,一只花紋豔麗的毒蛇。

當年南玉初到南疆,被七哥收留下來。七哥在南疆地位極高,突然留下了南玉,而且對他還頗為看重,自然有的是人嫉妒不服,暗中排擠他。那時他剛剛遭逢大變,初到南疆的三個月,根本不曾開口說話,伺候他的侍女以為他是個啞巴,欺負他他也不會告狀,更是肆無忌憚。紅櫻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他身邊照顧他的,他不争,她便替他去争,和那些侍女潑婦一般争論。他知道別人都在背後偷偷笑這女人跟他一樣傻,偏偏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卻從不在意。他不開心,她便費了心思收集來中原的小玩意兒,想要哄他開心。他見了舊物,更添傷心,遷怒于紅櫻,将那些東西全都摔了,紅櫻也不曾抱怨,只是更加用心地照顧他。在他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這個女人以女人特有的母性與溫柔保護了他。

後來南玉對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以後就叫紅櫻好不好?陌上風光濃處。日暖山櫻紅露。結子點朱唇。”

她沒問為什麽,只是笑,湊過來親了一口他的臉頰,說:“好呀,那奴婢以後就叫紅櫻了。這名字真好聽。”

“你喜歡就好。”南玉看她是真歡喜,也露出了笑容,那是他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她對南玉來說,當然是不一樣的。

南玉十四歲到的南疆,紅櫻在他身邊照顧了他四年。四年後,紅櫻跪在他的面前,對她說自己有了心上人,求自己的小少爺放自己自由。南玉還記得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得極美,十裏桃花灼灼也壓不下女人頰上那一抹羞色。

誰能料到如今故人相見,卻是這種狀況。南玉手中的藥水掉到了地上,他默然無語,站起身來,退後了兩步,面色隐隐發白,似是受不了自己這般狼狽,雙手重又緊緊握在一起,長袖垂下,遮住了顫抖的雙手:“紅櫻姐……”他又念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卻顫得厲害,仿佛舌尖下藏着一應少年時不可說的仰慕與珍愛。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稍好一些,冷靜下來,問道:“可是他對你不好?”

紅櫻搖了搖頭,眸中含了淚光,卻不吐一字。

“你……為什麽會跟明月樓扯上關系?他沒有娶你嗎?”南玉繼續問道,他其實并不知道當年紅櫻喜歡上的是誰,然而這樣的女人,美得像是罪過,又願意一心一意地愛上一人,有誰會不動心呢?

“不要再問了,小少爺。”

南玉遂不語,二人相對着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紅櫻先開了口:“我原本就打算把左張氏的下落告訴你的,小少爺。我此次來,也是為了再看你一眼。”

“明月樓在各地都有分樓,左張氏就在長京的分樓裏。她很安全。”

南玉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估量她的話語的可信性。他應是只沉默了一瞬的,然而那一瞬對于紅櫻來說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她看見南玉背後的影子,油燈跳躍的火焰,昏黃的燈光披落在她的少年的肩上,就如夕陽披在山岳的肩上,她才意識到原來她的少年已經長大了。她明明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不曾愛過他,卻還是在這沉默中感受到一陣難言的難過。

“我信你。”他終于還是說道,“紅櫻,你要回南疆嗎?我可以給你我的信物,你可以在那裏生活得很好。”他不再叫她一聲姐姐了。

紅櫻眨了下眼,終于還是落下淚來,她搖了搖頭:“不,我要回去他身邊。放我走吧,南玉。”

她又一次向他請求放她走,可是賭定了他不會拒絕她?

“好。”南玉答應了,他垂眸道,“他們不可能一直把你綁在正廳,我會尋機會放你走。”他說完,便轉了身,仿佛再待不下去,受不住另一次離別,疾步走出了房間。

嚴峰就守在門外,南玉關上門後,回身第一眼就看見了他。習武之人耳目靈敏,他守在門外,自然是可以聽見門內談話的。

“嚴三爺。”南玉低低喚了一聲,他聲音隐帶沙啞,好似疲憊至極,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嚴峰,抱得極緊,仿佛一支菟絲纏住自己的樹,要從他身上汲取賴以生存的力量,嚴峰聞到少年身上的香氣,那香氣既清且淡,像是深山林間清晨的霧。

南玉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道:“別說話,第一只魚兒已經入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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