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姜昀醒來的時候,已是翌日晨起時分。

彼時天光大亮,照得小屋裏頭一派明亮。姜昀掙紮着起身,只覺頭疼欲裂,腔內腹部更是隐隐作痛。擡手按住額頭,一下子便想起來,他好似是後來昏厥了過去。

那時也不知怎的回事,突地便覺眼昏腦脹,渾身酸疼無力,肚子裏頭更是刀絞一般的疼。

他趴在馬背上,勉強支撐着走了一段路。

可那山野叢林的,四周都是樹木,他當時也是力乏疲困,根本無力辨別方位,再後來,天旋地轉了一陣兒,他從馬背上落下,便甚也想不起來了。

想到這兒,姜昀登時心頭劇跳。依着那個情狀,倒好似是中毒的模樣。不覺渾身冒起冷汗來。他已經逃離了那龍潭虎穴,躲在這深山小地方隐姓埋名了好幾年。

眼見着事态平歇,聽說那人已經登基做了皇帝,大赦天下,一派祥和太平。他自以為沒事了,難得起了雅興,騎着馬四處轉轉,卻不成想竟是忽然身子不适,昏了過去。

若當真是中毒,卻又是誰下給他的?跟着他逃出來的,都是素日裏拿命護他的心腹,莫非裏頭竟還有旁人安插的暗樁子?

心中疑團重重,姜昀勉強按捺住層層疊湧而起的焦躁,舉目四望,卻發現入目所見,不過是一間狹小陳舊的房舍,裏頭零零碎碎的放置些雜物。

瞧着這模樣,大約是他昏厥後,被哪戶農家救下了吧!想着,便掀開了被褥,穿了鞋子,慢慢往外頭走去。

推開門,便見庭院裏頭一個大肚女子正扶着腰身在院子裏漫步。那女子瞧着年紀尚小,雖是身懷有孕,可一身兒鵝黃色衣衫,倒襯得她愈發的肌膚雪白。再瞧那張鵝蛋臉上,彎眉細目,瓊鼻紅唇,倒似畫兒上的人物。

姜昀心下略略一驚,不曾想,這山野之中,倒還有這等貌美佳人。只可惜已嫁作了他人婦,如今更是有了身孕,當真是可惜,可惜。

潘小桃瞧那人只把眼珠子凝住自己,不覺心下生怒。心道這厮瞧着也是個人才模樣,怎的如此不知禮數,雖不曾滿目淫.色,然則這般直勾勾望着旁人家的女子,渾似登徒子一般不要臉皮。這般想着,就狠狠沖那人剜了一眼,也不理會他,轉過身便往屋子裏去了。

姜昀被瞪了一眼,這才意識到自家的失禮之處,不覺有些失笑。倒是他孟浪了,往日在王庭裏頭,個個見了他都是低頭含胸的,他随意看,随意瞧,瞧見他的眼神望過去,只有滿面歡喜的,再沒有這般一臉怨怒的。再後來,他逃出了那裏,如喪家之犬般,每日裏惶惶不可終日,也再無心思去看甚個女人了。

崔長生正提了鐵桶,預備往後院兒裏去,見得姜昀立在門處,不覺一喜:“你醒了。”說着放下鐵桶,走上去關切道:“昨個兒你昏倒在地,怎的也叫不醒,我還以為你是餓昏了呢,回了家尋了葉郎中來,才曉得你竟是中了毒。”說着憨然一笑:“不過你莫要擔心,葉郎中說你這毒還有得救。葉郎中最擅針灸,他說等你醒了,過來給你再施針兩回,便無大礙了。”

姜昀聽得這番話,心裏頭瞬時有了許多計較,只面目上卻是鎮定含笑,沖崔長生抱拳拜了拜,道:“多謝壯士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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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長生忙着擺手,笑道:“不必言謝,搭把手的事兒。”

姜昀笑了笑,好似不經意似的,忽的問道:“閣下說的那葉郎中,莫非是叫做葉明海的郎中?”

崔長生聽得這話,笑道:“是的是的,有次葉郎中和我爹喝酒,他說過,他的名字是葉明海。”說完了疑惑地看着姜昀:“你認得葉郎中?”

姜昀便笑了:“以前和葉郎中有過數面之緣,今日裏不過是随口一猜,不料竟有這等緣分,竟真是他。”

崔長生笑道:“原是這樣呀,還真是有緣分。”說着将折起的袖子展開,笑道:“葉郎中說,要治你身子裏頭的那毒,還要配上幾味藥,便先家裏去了。囑咐我,待你醒了便要我去叫他。你先去屋子裏頭等着,我這就去叫他來給你看病。”

姜昀便抱起拳頭,又沖崔長生彎腰一拜:“那就多謝閣下了。”

見那小哥兒匆忙忙去了,姜昀立在原處,倒是有些輕嘆。以往圍繞在他身側的,不是為名,便是為利,便是有忠心的,也不過是因着他的身份。

倒是這位小哥兒,萍水相逢,便肯替他來回地奔波,都道山野的農戶很是淳樸忠厚,倒是不假呢!想着轉過身就要進屋,不妨一聲嬌喝忽的響起。那聲音道:“喂,那人,你且站住!”

潘小桃被那陌生男子看得起了怒火,一轉身進了屋裏。還未坐下,便想起來,那人來頭好似不小,聽那葉郎中說,那人并非餓昏了,乃是中了毒,才昏厥了過去。

以往聽過的那些戲文裏頭,這種人大約都是失了勢的達官貴人,沾染上了,都是要人命的。她也不願意挾恩叫那人回報,只想那人遠遠兒的趕緊走了,可別再招惹了甚個要命的大禍,她還想和長生哥哥白頭到老,子孫繞膝呢!

這般想着,便轉身要出去。剛至門處,卻見長生哥哥傻裏傻氣地同那人笑眯眯地說話。那人倒是彬彬有禮的模樣,人也長得好看,瞧在眼裏頭倒也不惹人厭。便立在那裏,等着長生哥哥掉轉身出門去了,瞧那模樣,約莫是去叫葉郎中了,便趁着這時機,立在門檻上,叫住了那預備要進屋的人。

姜昀轉過臉,見是方才那美貌小娘子,便立住腳,束手立在那裏,只等着那小娘子近前來。

潘小桃挺着大肚走路不方便,慢悠悠走了過去,看着那人道:“方才同你講話那人,便是我的夫君,昨個兒便是他把你背了回來的。”

姜昀不知這小娘子說這話的用意,便笑盈盈道:“救命之恩銘記于心,日後定當湧泉相報。”

潘小桃立時接道:“用不着你湧泉相報。”說着斜了斜眼珠子,道:“我猜着你來路不小,你又是因毒昏厥的,想來家裏頭必是有了禍事。咱們萍水相逢,我夫君人好,救了你一命。便是為着這救命恩情,你還是早早兒離了我家去。可莫要将你的禍事引到了我家來。我們不過是平民老百姓,只想着安穩度日,并不求你甚個湧泉相報的。”

這麽直白地攆他……姜昀雖說是個落魄了的皇子,可當日出逃時候也是攜了巨款的,雖是隐姓埋名,可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周圍伺候他的,也仍舊是低眉順眼兒的,這種對他極為不客氣的女子,他還是頭遭碰上,倒是有些新鮮,笑了笑,道:“好。等着我好了些,便會速速離去的。”

聽了這話,潘小桃滿意地笑了:“這就好。”心裏頭随了意願,潘小桃也不想得罪了這個好似還挺有來頭的人物,便沖他笑了笑,道:“即是如此,公子且先回屋歇着吧。”說着沖着姜昀福了福,然後轉過身又回屋裏去了。

姜昀倒是啞然失笑,這般前倨後恭的,還真是個有個性的女子。立在原處目送那女子回了屋裏,才失笑般搖了搖頭,轉身進了屋裏。

等着閉上門,姜昀臉上的笑卻登時消失了。果然是中了毒,這可是大事不妙啊,莫非跟着他的那些個人,竟是有人叛變了?

滿面陰雲地坐在那簡薄的小竹床上,姜昀忽的後怕了起來。

昨個兒他騎馬出游,本就是臨時起意,想着以往他還做皇子時候,每每單獨外出策馬,恁得自由自在,便誰也不曾告知,獨自出了府。卻也不知,如今府裏頭,可是還平安無事?

悶頭想着,忽聽門上“噔噔”作響,猜着是那葉明海來了,遂揚聲喊道:“進來吧!”

來人果然是葉郎中和崔長生。二人一同進了小屋兒,瞅見那姜昀後,葉郎中的臉皮登時一緊,目光瞬了瞬,然後轉頭沖長生笑道:“長生啊,你且先出去吧,我施針不喜有人在旁的,等我施完針再叫你。”

崔長生便有些疑惑:“可你昨夜施針的時候,我便在跟前兒立着啊?你當時也不曾攆了我出去啊。”

葉郎中略略有些尴尬,笑道:“昨夜裏頭事态緊急,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說着軟聲哄那長生:“你方才不是還說,你要喂豬嗎?”

崔長生這才想起他方才要去做的事兒,笑着拍了拍腦袋:“哎呦,我給忘了,可是了不得了,後院裏頭的豬崽子,只怕是要餓壞了。”說着便轉過身出了屋子。

葉郎中見崔長生離去,緊跟上去将門閉上,又拿門栓插.好門,這才轉過身來,疾步走了過去,跪倒在地,一臉恭敬地叩拜道:“罪臣葉明海見過大殿下。”

姜昀垂眸看着地上那人,默了片刻,慢慢笑道:“當初你獲罪遭貶之時,孤不過才十五歲,不成想一別數十年,竟是在這種邊遠地方,又見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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