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氣冷了, 樹梢上的葉子搖搖欲墜的，偶爾北風驟起, 涼飕飕的，尤其是晚上，梢頭的月亮都跟冰做的似的。

牧野跟勇哥借了件薄外套，穿着有點小, 但是好歹也能禦寒。

牧野雙手抄兜, 低下頭，快步往前走。

這一片挺偏僻, 天又涼, 街上行人不多。

小區門前棋牌社裏面倒是熱鬧, 門開着，煙霧飄散出來，白熾燈在門口投射下一方潔白。

裏面那桌一把完畢, 搓麻将的聲音嘩啦啦的響起來，有尖銳的聲音喊道：老蘇, 你今天這手氣牛逼啊, 感覺都能買彩票去了。

小區裏面的路燈純粹就是個擺設, 那點光芒還沒有煙頭的光亮呢。

牧野拐了個彎兒，隐約看見前面的臺階上有人。

身量挺小，背着一個巨大的書包, 從臺階上蹦下去, 又跳上來, 像中邪了似的。

牧野往前走了幾步, 定睛一看。

蘇莞爾？

蘇莞爾穿了一件厚衛衣，帶着帽子，帽子裏面的抽繩勒的很緊，便沒有戴眼鏡，一張小臉完完整整的露出來。

“你跟這兒幹嘛呢？”牧野挑挑眉，“中邪啦？”

蘇莞爾狠狠吸了一下鼻涕，“冷啊。”

牧野看了看周圍，“你在等人？”

蘇莞爾眼睛一轉，“家裏沒人，忘帶鑰匙了——有避寒的地兒沒？太冷了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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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牧野笑了笑，摸出兩支煙來，遞給蘇莞爾一支，“抽根煙就不冷了。”

蘇莞爾往後退了一步，防備的看着牧野。

牧野笑意更深，“瞅把你吓的。”話畢收起一支，另一支叼在嘴裏。

北風緊了，打了好幾下火都沒有打着，牧野背過風去，另一只手捂着，還是沒着。

“哎，”

蘇莞爾仰起頭。

“會擋風不？”牧野眯着眼睛問。

“會。”

蘇莞爾伸了一只手去，拱起來，放到煙頭的旁邊。

那只小手白白嫩嫩的，還帶着一股茉莉的清香，風一吹，全都吹到牧野的鼻子裏。

打了幾下，牧野不耐煩了：“兩只手。”

蘇莞爾從袖子裏伸出另外一只手。

“手小的跟什麽似的，”牧野模糊不清的抱怨，“要你何用。”

蘇莞爾舉的手酸，“你低一點。”

牧野俯着身子，盡量湊近那兩只小手，那一下，“咻”的一聲，火光乍起，終于點着了。

牧野吸了兩口，青煙袅袅升起。

牧野直起身子，蘇莞爾收回手，下意識的搓了搓。

牧野看着她的這個小動作，說：“去網吧吧，暖和，也不貴。”

提到網吧，也不知道是冷了還是怎麽，蘇莞爾似乎瑟縮了一下。

蘇莞爾搖了搖頭，“不用了，應該一會兒就有人回來了。”

牧野笑，“是不是你們這種乖乖女，都沒去過網吧啊？”

蘇莞爾嗔怪的看了牧野一眼。

牧野笑意更深，“走吧，哥哥帶你吃飯去。”

“你不回家嗎？”

“回，”牧野吸了口煙，“我也不能看着我的小同桌活活凍死在這啊。”

牧野朝外面偏了偏頭，“那邊有家面館，走吧。”

蘇莞爾蹦蹦跳跳的跟在牧野身後。

她還記得黃靜雯說過，她不了解牧野。

那個時候蘇莞爾暗自腹诽過，她怎麽可能不了解牧野。

但是現在她覺得，也許黃靜雯說的是對的。

和牧野之間總是有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不是因為他們接觸的少，那種感覺像是蘇莞爾內心裏面給自己設定的。

她原以為他和自己是同一種人，後來她發現其實不是。

讓全校師生聞風喪膽的痞子牧野，其實比自己光明正大很多。

不管怎樣，她都是最虛僞，最肮髒的那一個。

她厭惡這份肮髒，卻逃脫不掉，僞善的面具戴得太久了，成為深入骨髓的習慣，她有時也分不清楚，究竟笑着的那個是她，還是不屑的那個是她。

牧野不一樣。

他們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生活環境，兩個人卻是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極端。

一個至明，一個至暗。

黑暗裏的蘇莞爾，是那樣渴望陽光。

蘇莞爾在後面看着牧野高高的背影，全身凍得麻木，卻覺得自己熱血沸騰。

牧野帶她去的那家面館就在小區西側的那條街道上，那條街蘇莞爾也知道，以前她在這附近轉過，兩旁是各色小店，路邊盡是買東西的小攤。

店門矮，牧野進門的時候需要低一下頭。

那是一家清真面館，回族人開的，一進門就能聞到一股牛肉的清香。

熱氣撲面而來，整個人像是跳進了熱水池一樣溫暖。

原本沒有什麽感覺，這會兒聞着香味兒蘇莞爾卻有點餓了。

倆人站在前臺點餐，牧野低頭問蘇莞爾，“你吃什麽？”

蘇莞爾仰頭看着牆上的菜單，“小碗牛肉拉面吧。我能點個小菜嗎？”

牧野意味深長的看着蘇莞爾。

蘇莞爾挑挑眉，“不能啊？”

牧野笑了，“點吧。想吃什麽？”

“小份的海帶絲。”

牧野又給她加了一個蛋，“一共多少錢？”從褲兜裏掏出錢包。

“一鞏日十塊欠。”店主抱着頭巾，用不大标準的普通話說道。

“哎？你不吃啊？”蘇莞爾揚頭看着牧野。

“不吃。”

“回家吃？”

牧野看了蘇莞爾一眼，“吃過了。”

蘇莞爾點了點頭，“哦。”

這個角度蘇莞爾不用扭頭都能看到，牧野的錢包裏面有很厚的一沓紅票子，看一眼數量，少說五千。

牧野拿了點零錢付賬，很快收起錢包。

“找個位置坐下吧。”

蘇莞爾點點頭。

店面不大，人倒還挺多，大桌子都被人占上了，倆人只能坐了靠牆邊的一個小桌子上。

蘇莞爾取下書包抱在懷裏，地方小，牧野坐的擠擠巴巴。

“來，書包給我。”牧野伸出手。

蘇莞爾把書包遞給他，牧野接過去的時候皺着眉說：“你這裏面裝的什麽這麽沉？”

“□□包。”

牧野笑，把她的書包放在他旁邊的暖氣片上，“你要炸學校，天天不遲到啊。”

蘇莞爾也笑起來。

蘇莞爾把帽子上的抽繩解開來，把帽子摘掉。

頭頂打着最普通的白熾燈，也許是熱氣的緣故，蘇莞爾的皮膚看上去透明一樣的白，一點瑕疵都沒有，鼻頭還有些紅，原本戴着眼鏡被忽略掉的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大葡萄一樣。

牧野從旁邊抽了雙方便筷子，撕開包裝，兩只筷子放在一起搓了搓。

“你不近視啊？剛離那麽遠都能看見菜單上的小字。”牧野不經意的問道，“那你平時戴那麽大個眼鏡幹嘛。”

蘇莞爾手指絞在一起，“嗯……遠視。”

“我總覺得你不戴眼鏡的時候有點眼熟，”牧野瞄着蘇莞爾，“尤其穿着黑色的衣服。特別眼熟。”

蘇莞爾看着牧野的眼睛，漆黑又深邃，蘇莞爾竟看不出來牧野是真的在問她，還是在試探她。

“以前見過？”蘇莞爾含混過去，說，“我也不知道，沒有印象。”

包着頭巾的店主端來了面和小菜，說了句請慢用。

蘇莞爾拿起旁邊的辣椒油，說：“你真不吃啊？”

牧野點了點頭，“你吃吧。”

蘇莞爾也就沒管他，加了一小勺辣椒油，小心翼翼的把香菜剔除出來，放在桌上的一張面巾紙上。

牧野看着她的動作笑着說了一句，“事兒逼。”

蘇莞爾沒答話，她餓壞了，把面随便攪了攪，吹幾口就開吃。

“你真不饞啊？”蘇莞爾夾了好幾次才把那顆蛋夾起來，挑眉看着牧野，壞笑着說。

“嘁，吃你的吧。”

蘇莞爾也笑，這麽一動，筷子一滑，那顆蛋“biaji”，又掉回湯裏，還濺了蘇莞爾一身。

牧野哈哈的笑，“你笨不笨，捅進去不就好了麽？”

蘇莞爾一邊擦衣服一邊說：“我這不是不想破壞這顆蛋麽。”

“那你直接不吃得了。”

怼的蘇莞爾無言以對。

那一碗面蘇莞爾幾乎都吃完了，就剩了幾塊薄肉片在碗裏飄着，小菜剩了一些。

蘇莞爾長舒一口氣，揪了幾張紙巾擦擦嘴。

“吃飽了？”

“相當飽。”蘇莞爾笑起來。

其實蘇莞爾笑起來的時候挺好看的，她是月牙眼，一笑起來，眼睛會彎成兩道月牙。

但是她在學校裏面很少這麽笑。

牧野把書包遞給蘇莞爾，虛虛的拿着帶子讓她重新背上。

“走吧。”蘇莞爾先踏出店門，美滋滋的說，“吃飽之後，天氣都沒有那麽冷了似的。”

牧野跟在她說後，“你家人回來了麽？”

“不知道，回去看看呗。”

牧野“嗯”了一聲。

進小區的時候，牧野接了個電話，倆人一起走着，牧野也就沒有走開。

小區裏面挺安靜，電話那邊說什麽蘇莞爾都能聽見，對方是個女人的聲音。

“兒子，還沒下班呢啊？”

“嗯，”牧野說，“馬上到家了。”

“媽都給你做好飯了，就等着你回來吃呢。”

牧野似乎頓了一下，說，“你要餓了就先吃，我可能得等一會兒。”

“啊？”張文麗聲音尖銳起來，“剛不是還說馬上到家了麽？”

牧野随口謅了個理由，“李子俊找我。”

挂了電話，蘇莞爾看着牧野，有些抱歉的說，“你媽媽一直等你呢啊……”

牧野笑了笑，“她的話你也信。”

“李子俊找你？”

牧野笑意更深，“我的話你也信。”

蘇莞爾：“……”

天已全黑，風更加涼了，蘇莞爾重新把帽子戴上，把抽繩系緊，緊到臉周都皺起來了。

“你先回去吧，”牧野說，“我還有點事。”

“哎？什麽事兒啊？”蘇莞爾叫住牧野。

牧野回頭，看了蘇莞爾一會兒。

看得蘇莞爾有點毛，目光游移了一下，“看我幹嘛？”

“你不想回家。”

蘇莞爾嘿嘿的笑起來，“也許，也許我家還是沒有人呢。”

不想回家這種念頭，牧野深有體會。

以前他還小，張文麗經常往家裏帶男人，有的時候一周的時間，每天回家都能看到不同的面孔。

牧野很早熟，張文麗說他們是同事，需要回家讨論工作，但是牧野早就知道他們是什麽關系。

那個時候牧野也經常像蘇莞爾這樣，就在這個小區裏面，背着書包，一圈一圈的轉悠，自己有零錢了就吃點晚飯，沒有幹脆就不吃了。

轉了很久很久，就是不想回家。

後來牧野就開始去網吧，在網吧裏面包宿，一夜一夜的不回去，有的時候玩游戲玩的晚了，第二天的課也不去上了。

張文麗自小就不管他，牧野自然跟他也不親，牧野跟誰都不親，自己一個人活着似的。

所以看着蘇莞爾這個樣子，牧野心軟了一下，還是一偏頭，“跟我走吧。”

蘇莞爾笑起來，蹦蹦跳跳的跟在牧野身後。

學校裏面的蘇莞爾挺悶的，有一陣牧野挺煩她，逆來順受的樣子感覺特別好欺負，尤其是班級裏的女生，牧野在學校時間不多，遇到的也就那麽幾次，都能感覺到她們有時是故意讓蘇莞爾幫忙做那些原本應該她們做的那些事。

蘇莞爾作為當事人還是樂呵呵的。

牧野就覺得有點煩。

後來接觸了一些覺得這小姑娘挺有意思，那些笑容，那些純良的目光，全都是裝的，內心裏都要壞透了。

牧野也能猜到一些那天英語課上，為什麽蘇莞爾故意讓牧野欺負她，不讓她進去。

牧野也是泥堆裏長大的孩子，跟他接觸的女生大多也非善類，所以牧野知道一些。

她那是為了隐藏自己的鋒芒，故意給別人看的呢。

但是牧野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害怕，這麽刻意讨好，就為了收獲這些好人緣？

牧野覺得，一定有更深的原因。

但是蘇莞爾一直隐藏着，他便也沒興趣去探究。

“咱們去哪啊？”蘇莞爾跳了幾步跳到牧野旁邊，仰頭問道。

“銀行。”

牧野步子大，蘇莞爾跟着有點費勁，但還是吭哧吭哧的跟着，也不說一聲讓牧野慢點。

“去銀行幹嘛啊？”

牧野猛的停下來，蘇莞爾沒注意，差點撞到牧野身上。

牧野低頭，壞笑着看着蘇莞爾，小聲說，“搶銀行，怕不怕？”

“不怕。”

蘇莞爾比他矮很多，整個人都裹在衣服裏，只露出一張幹幹淨淨的小臉，在說出“不怕”兩個字的時候，腰杆挺的筆直，眼睛裏面像是燃燒着火焰那樣明亮。

牧野看着蘇莞爾，盯着她的眼睛，足足三秒鐘，才笑了起來。

“好，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