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走進蔣桐家,肖鳳臺首先聞到一股嗆鼻的異味。這氣味以中藥熬煮的苦腥氣為主調,混合塵土,油墨,隔夜菜與人類呼出的二氧化碳,層次豐富,濃郁厚重,乘千軍萬馬之勢撲面而來。他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還是情不自禁後退兩步,屏息用嘴呼氣,以壓下胸口翻滾的煩惡。

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設,自以為能夠對任何環境處之泰然。然而吃過豬肉和見過豬跑畢竟是兩回事。身處陰暗逼聳,彌漫異味的老公寓,他沮喪地發現自己開始懷念昨晚入住的星級酒店。

“小桐回來了。”方大勇聽見大門開阖,忙不疊從廚房中跑出來。他拉開廚房門,一股帶着藥味的潮濕熱氣随之飄逸四散,肖鳳臺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蔣桐顯然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卻選擇視而不見。

“這是我在新加坡的同學。”他向方大勇介紹道:“暑假來北京旅游,正好順路,就來家裏拜訪一下。”

“怎麽不早說一聲!”方大勇十分熱情:“家裏也沒什麽好招待的……你們先坐一坐,我去樓下買點水果零食。”

“我媽呢?”蔣桐問。

“跟蓓蓓去複查了,一會兒回來。”方大勇招呼二人進主屋坐下,又從廚房裏拎出水壺倒水給肖鳳臺:“外面天熱,先喝口水。”

水杯是不成對的,杯壁上挂着黃褐色的茶垢,肉眼可見的白色水堿顆粒在杯中漂浮。肖鳳臺硬着頭皮抿了一口涼白開,舌根發苦,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謝謝叔叔。”他強笑道。

方大勇擺擺手表示是應該的,又把電視遙控器找出來放在茶幾上。房間中家具極為簡單,看得出都有年頭了。然而因為到處都堆積着雜物,顯得十分淩亂狹小。方大勇雖然一年來痩下不少,對于這間小屋仍然顯得過于肥壯,一路走過不是碰倒藥盒就是帶翻洗臉盆,乒乒乓乓響聲不斷。

門砰一聲關上,方大勇沉重的腳步漸漸遠去了。肖鳳臺和蔣桐并排坐着,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家裏地方小,就不留你吃晚飯了。”蔣桐平淡道:“現在你可以看一下航班了吧,我們坐坐就走。”

“為什麽不告訴我?”肖鳳臺的喉嚨仿佛哽住了:“這些事情……為什麽要瞞着我?”

“因為這和我們的感情沒有關系。”蔣桐低聲道:“快點訂票,晚點堵車不好去機場。”

“我明明可以幫你!”

“我不需要你幫忙!”

肖鳳臺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像面對一個陌生人。蔣桐意識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躁郁。

“就這一班飛機”他打開訂票網站,把手機屏幕給肖鳳臺看:“填一下你的身份護照信息,我好付款。”

“不用訂票。”肖鳳臺低聲道:“他們今天還在北京。”

“我剛才說了謊。”

蔣桐苦笑一聲:“這樣啊。”

“那正好,你把酒店的地址給我,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中國不比新加坡,你人生地不熟,回去後老老實實跟團,別再亂跑了。”

方才暴怒失控的蔣桐幾乎像是肖鳳臺的幻覺。他又變回在新加坡時的模樣,溫文,體貼,甚至有些婆婆媽媽。生活與他是一片規整的四方格,沒有意外,沒有沖突,一切都井井有條,近在掌握。

然而他們回不去從前了。這間小小的公寓是一個小小的骨灰盒,肖鳳臺心中一部分的蔣桐在踏入這裏的瞬間就已經死去。

他的老師,他的愛人,聰明的,溫文的,內斂英俊的青年科學家,原來他的冷靜與從容全是假象。他想起蔣桐在新加坡整潔溫馨的小小公寓,想起他對蔣桐一廂情願的幻想:儒雅嚴肅的繼父,美麗溫柔的母親,親密和睦的小小家庭……蔣桐人生的前十八年——他想象中光風霁月的前十八年——竟然是生活在這樣狹小陰暗的,肖鳳臺只在新聞與畫報中見識過的水泥方格裏。

肖鳳臺輕聲道:“蔣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願意向蔣桐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他的過去,現在,未來,最隐秘的期望,最深處的傷痛。他以為蔣桐也是一樣,如今才認清對方大概将他的感情視為一場青春期的熱病。蔣桐大概從沒有真正愛過他,肖鳳臺想,他只是半推半就,居高臨下地看他在荷爾蒙驅使下發瘋。

難怪他不想進行“最後一步”,取向正常的成年人怎麽會對一個孩子,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鬼有興趣?

“我現在說什麽應該都沒用了。”蔣桐的笑聲中飽含着痛楚。

“你為什麽要來呢。”

肖鳳臺遲早會知道這一切的。蔣桐雖然對此不抱希冀,卻也幻想過幾次。等他拿到北美實驗室的offer,等肖鳳臺上大學,等他的學術生涯前景明朗一些……等到他有了足夠的立身之本,如果他們還在一起,蔣桐會将他介紹給自己的家人。

絕不是現在。絕不是一無所有,前途晦暗不明,任人拿捏的現在。

門鎖轉動,方大勇拎着兩個滿滿菜籃子回來了。看到蔣桐和肖鳳臺坐在原位神情僵硬,電視也沒有開。他立刻認定蔣桐疏于待客,趕忙将各種零食水果擺了一茶幾,還熱情邀請肖鳳臺留在家裏吃飯。

“不用了,他還有事。”肖鳳臺剛想說話,蔣桐已經代他回絕了方大勇:“您歇一歇吧,我們馬上就走。”

他的态度恭敬卻異常堅決,方大勇縮了縮脖子,似乎有些怕他。明眼人看得出來,蔣桐才是家裏真正說得上話的人。

肖鳳臺身心俱疲,無意生事,很柔順地随着蔣桐告辭離開。蔣桐在路邊叫了輛出租車,肖鳳臺以為他要回酒店,同他說了地址,他卻恍若未聞,同司機報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肖鳳臺不知道蔣桐又在玩什麽花樣,青年一路沉默,并沒有任何解釋的意圖。

也許是怕他回到新加坡洩露他的家境,要趁着月黑風高毀屍滅跡。肖鳳臺無所謂地想,望着窗外漸次亮起的霓虹燈出神。

出租車在一條小胡同前停下。胡同雖窄,但是燈火通明,人聲喧鬧。一個個紅色燈管彎成的“串”字歪七扭八地懸在牆邊,為濃郁的孜然香與滿地竹簽狼藉提供了有力注解。

這可不是個殺人抛屍的好場所。

蔣桐提着肖鳳臺的行李,大步走進胡同。小路坑坑窪窪,肖鳳臺的銀色名牌行李箱與柏油路面不時磕碰,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小攤外大多零零散散地擺着折疊桌椅,蔣桐在最大的“串”字外停下腳步,一屁股坐在一張空桌前。

肖鳳臺跟着他坐下,随即注意到折疊桌在反光——不是桌子本身反光,而是經年沉積下的老油在燈下發亮。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此刻在坐的折疊凳經歷過什麽。

正是飯點,他們周圍滿滿坐着食客:只穿一條大褲衩啤酒肚上一層油汗的膀爺,頭發染成稻草黃,畫大藍大紫眼影的年輕女孩,紋花臂紮小馬尾穿破洞t恤的小混子……肉接觸油滋滋作響,抽油煙機轟隆隆的背景音,啤酒瓶相碰,京罵,笑聲,吆喝聲彙成一片。又是只在電視與畫報上見識過的場面。肖鳳臺錯覺自己的小凳子是波濤洶湧海面上的一塊浮板,他在聲浪與光線與氣味的海洋中沉浮,感到輕微的眩暈。

蔣桐高聲叫服務員,肖鳳臺猝不及防,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蔣桐熟練點了羊肉串,雞肉串,烤鱿魚,以及若幹肖鳳臺聞所未聞的食物(什麽是板筋?),還有兩罐啤酒。

酒菜飛快地上桌了。一快大不鏽鋼托盤,小山一樣堆着各式烤串,顏色不明的油脂與剩餘醬料浮了淺淺一層在盤底。啤酒剛從雪櫃中拿出,邊緣很快結了一層水珠,在炎夏中冒着涼氣。

蔣桐将兩罐酒都起開:“趕緊吃吧,趁熱好吃。”

肖鳳臺坐着沒動。

他自顧自拿起一串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你不是指責我什麽都瞞着你麽。”蔣桐灌一口啤酒順下滿嘴食物:“我在這條胡同旁邊上中學,是吃這些東西長大的。”

肖鳳臺從托盤中拿起一串看不出形狀的物體,一狠心,大口大口咀嚼起來。

小飯店食材不新鮮,故而灑了大把香料掩蓋味道。肖鳳臺的舌頭很快被辣得失去感覺,他灌下一大口冰涼的啤酒解辣,又被苦澀的酒液嗆得連連咳嗽。

“之前沒喝過酒?”蔣桐被他的狼狽模樣逗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的時候,才一丁點大。”他用手指比了一個很短的距離:“是我媽媽告訴我的,她說我爸爸很喜歡喝酒,每次喝的時候,都用筷子蘸一點點喂我。”

“他還騙我啤酒是橘子汽水。我一開始信,後來就算他給我倒真汽水也不喝了。”

“我的眼睛長得像我爸,鼻子長得像我媽。”

“我不是北京人,上初一那年我媽改嫁才搬來這裏。老家英語教得慢,我一開始考年級倒數,我媽每天早上五點叫我起床背單詞。”

“我高考成績一般,還好新加坡政府不知怎麽想的,跑到我們學校搞資助計劃。我考上之後,我媽專門回老家,給我爸上了趟香。”

“我上大二那年,她查出來得了淋巴瘤。我們熬夜去協和挂號,大夫開了利妥昔單抗。你知道利妥昔多少錢嘛。”

他晃晃悠悠,比了一個v字:“兩萬塊,五十毫升一小瓶,就要兩萬塊。”

“醫院真是個銷金窟啊。檢驗費,床位費,藥費,護理費,器械費……那麽多,那麽多的錢,像投進水裏,連個響都沒有。”

“我給人代寫過論文”他突然話題一轉:“我什麽題目都敢寫,論獨裁主義在二十世紀的延續發展,東南亞殖民地文學簡析,用博弈論分析當今國際貿易格局……哪個題目給錢多寫哪個。我還代寫作業。我喜歡寫大一物理數學作業,錢少,但是做得快。”

“新加坡政府規定畢業後必須留在本地服務,不然就要退回全部獎學金。”

“我不想留在新加坡。我要去美國,去最先進的免疫學實驗室。我必須拿到全獎。”

肖鳳臺在一片酒醉的喧鬧中沉默着。他終于明白了蔣桐的意圖。

“你為什麽非得要知道這些事情呢?”

蔣桐仍然微笑着,很平穩,很溫和的笑容,卻令肖鳳臺鼻酸。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蔣桐慢慢地說。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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