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紀瑛

經過數小時的長途飛行,紀闵藍兩人所乘航班平安降落柏林。

紀闵藍白着一張臉,腳步遲緩地跟在孟笙身後,剛踏出機場大門,迎面刮來一陣陰冷寒氣,黑沉沉的天空挂着雨簾,體感溫度竟然比A市還要低。

孟笙裹緊身上的貂毛外套,邊朝四周張望,邊對身後的紀闵藍說:“你媽那個左膀右臂不是說會派人來......”

話還沒說完,一輛黑色轎車在不遠處緩緩停下,一位身着嚴肅正經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下車,撐着傘快步走到他們面前。

男人把手中另一把傘遞給紀闵藍,開口道:“抱歉。臨時處理了一些事,來晚了。”

此人名叫江松,父母早亡,從初中起開始接受紀家資助到成年,研究生畢業後面試進入集團,一直跟在紀瑛手底下做事,能力突出,忠心耿耿。紀瑛發現沈韻之出軌後,心理出現問題,開始憎惡世上所有男人,唯獨願意把這人留在身邊,至今已經二十餘年。

紀闵藍讨厭與紀瑛有關的一切,向來對這位本該叫叔叔的人沒什麽好臉色。他看着街上車水馬龍,不作聲。

孟笙見狀,上前一步擋在紀闵藍身前,從江松手裏接過傘,假笑道:“沒事兒,江總大忙人嘛,理解理解。”

江松面色平靜,似乎對紀闵藍的态度習以為常,側了側身,做出“請”的姿勢,對紀闵藍說:“你母親正在搶救,直接去醫院吧。”

當紀闵藍站在搶救室外時,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很陌生。

搶救室大門緊閉,紀瑛在裏邊命懸一線。

在此之前,紀闵藍一直很平靜,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紀瑛的死活,但此時此刻,看着眼前這道門,好像才有了實感,開始遲鈍意識到,血液裏帶着的那些羁絆,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斬斷的,對于紀瑛的現狀,他沒辦法做到完全無動于衷。

他再恨、再怨,也從未想過讓紀瑛去死。

也許是心理作用,紀闵藍的胃開始隐隐作痛,他微微躬身,擡手用力按住。

“小魚……”孟笙站在紀闵藍身側,扶住他的肩膀,擔心地問,“還好嗎?”

紀闵藍逞強說沒事,被孟笙強硬地拖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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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笙看了眼時間,十二點過了。紀闵藍嘴刁,不吃飛機餐,已經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胃不疼才怪。

“我下去買點吃的,想吃什麽?”孟笙問道。

紀闵藍搖頭,他沒胃口,不想吃。

考慮到在醫院,不能大聲喧嘩,孟笙控制着音量兇道:“不想吃也得吃!別到時候你媽平安出來,換你去床上躺着。”

孟笙說罷不再管紀闵藍的反應,又問站在角落的江松想吃什麽,她一起買上來,得到的結果和紀闵藍一樣,不過這回孟笙卻沒有勸了。

孟笙走後,走廊重新安靜下來。

這樣的死寂,讓紀闵藍感到渾身不适,分秒難捱。

他偏頭看了眼江松,對方從踏進醫院後,便沒再說過一句話。這會兒靠牆而站,低垂着頭,平日挺直的背脊也随之塌下來,手裏夾着一根煙,看樣子是想抽,卻考慮到這裏是醫院而極力控制。

紀闵藍想,或許江松比他更在意紀瑛的生死。

下午兩點左右,紀瑛的主治醫生出來過一趟,手裏拿着一張紙,全是德文,紀闵藍看不懂,也聽不懂,只能看着江松用德語流利的與醫生交流,面色嚴肅而沉重。

紀闵藍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江松把那張紙遞給他,并轉告醫生的意思。

“這是病危通知書,簽個字吧。醫生讓我們……”

江松頓了兩秒,接下來的話說得很艱難,“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紀闵藍低頭盯着那張所謂的病危通知書,久久未動,在醫生和江松的催促中,最終在指定位置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

挺諷刺的,他和紀瑛這樣的關系,到頭來卻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有資格簽這份病危通知書的人。

又過了兩個小時,醫生再次推開門出來,對江松說了句什麽,只見江松高大的身軀撐不住似地就要栽倒,被醫生眼疾手快扶住身形。

下一秒,紀闵藍就聽到江松幹澀開口:“進去吧,她……想見你最後一面。”

時隔五年,當紀闵藍再次見到紀瑛時,險些沒認出來。

他見過紀瑛很多種模樣,溫柔的、談笑的、傷心欲絕的、癫狂發瘋的......獨獨沒見過這樣奄奄一息的——

她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戴着氧氣面罩,呼吸用力而沉重。原本柔順黑亮的發絲變得幹枯毛躁,雙頰凹陷,臉色蠟黃,瘦得幾乎脫相,與往日精心打扮的漂亮女強人形象天差地別。

紀瑛不該是這副模樣。

聽到動靜,紀瑛緩緩睜開眼睛,混沌的視線逐漸清晰,看清了站在眼前這個人。

她沒急着說話,安靜又專注地看着紀闵藍,過了許久,像是終于看夠了,才慢慢說:“瘦...了。”

她似乎沒什麽力氣,說話的聲音微不可聞,聽上去很費勁,眉心也緊緊皺着,俨然一副極力忍疼的模樣。

紀闵藍垂下眼,他突然不敢直視紀瑛的目光,那裏面所蘊藏的情誼,前所未有的強烈,是他小學受盡折磨那六年最想從母親那裏得到的。

過去這麽多年,他的願望終于實現了。

紀闵藍餘光瞥到紀瑛擡了擡左手,朝他的方向慢慢探過來,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手,卻提不起力氣,重新跌落回床上。

紀闵藍沉默地看着,并未動作。

紀瑛想: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望着紀闵藍,眼中情緒翻滾,心疼、後悔、愧疚、自責雜糅其中,最終只能彙成一句遲來多年的、蒼白無力的話——

“小魚……這些年,是媽、媽媽對…對不起…你……”

最後一個字落下,紀瑛似乎根本沒打算從紀闵藍這裏得到原諒或反饋,她閉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淚,一旁的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急促的警報聲。

遵照紀瑛的遺願,屍體火化後,紀闵藍一行人把她的骨灰漂洋過海帶回A市,葬在了她提前買好的墓地中,位置就在其父親紀遠征旁邊。

處理好紀瑛的後事,紀闵藍便準備回風嶺島。

自他上次離開,已經過去十來天了,這期間周正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态,紀闵藍發過去的那些消息自然全部石沉大海。電話打到民宿前臺,卻不是梁燕接的。

這一切反常,都讓紀闵藍感到濃濃不安,他實在擔心,紀瑛這邊的事處理妥當後,便立即訂了飛往風嶺島的機票,不過最近的航班也要等到明早八點,他即便再着急,也無濟于事。

晚上,紀闵藍和孟笙正在外面餐廳吃飯時,接到了江松打來的電話,說有事必須當面和他聊一聊,倆人約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見面。

吃完飯,孟笙回家,紀闵藍則前往約好的地點,本以為要等上一會兒,沒想到江松已經到了。

紀闵藍走近,拉開江松對面的椅子坐下。

他雖然答應見面,實際上對江松想聊的內容并不感興趣。

在江松開口之前,店裏的服務員端上來兩杯咖啡,一杯生椰拿鐵放在了紀闵藍身前。

紀闵藍意外地挑挑眉,不知道江松為什麽會知道他的喜好。

下一秒,江松便主動解釋:“你……媽媽說過,咖啡你只喝這個。”

紀闵藍攪動着勺子,不可置否。

他們倆不是能随意閑聊的關系,江松直接進入正題,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牛皮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向紀闵藍,說:“這是你母親的立的遺囑,你看看。”

紀闵藍瞥了一眼,小口喝他的咖啡,沒興趣打開。

見狀,江松便口頭傳達:“你母親把她名下所有不動産、存款,以及集團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都留給了你。”

江松口中所說的這些資産,加起來很可能高達千萬,甚至更多,對普通人來說,這麽多錢做夢都夢不來,但紀闵藍卻不想要,也不需要。

紀闵藍随口道:“都捐了吧。”

江松對紀闵藍的決定并不意外,他跟在紀瑛身邊這麽多年,對他們母子倆之間發生的事都一清二楚,現在紀瑛已經去世了,有些事情有必要讓紀闵藍知道。

“當年,你母親沖動之下和你斷絕母子關系,去德國沒過多久就後悔了。你們倆性格很像,都要強,要面子。她擔心你過得不好,卻又拉不下臉主動求和,同時也清楚知道你絕不會認錯,便囑托我暗自留意你的生活狀态。”

“知道你靠畫畫賺錢後,便讓我隔一段時間請一些人找你約稿。後來見你的生活和事業慢慢步入正軌,便不再插手。但這些年,她一直都在默默關注你。”

“你媽媽……真的很在意你。”

“她當年對你做的那些事……是因為她生病了,沒辦法控制自己,并非她本意。我知道我說這些有為她開脫的嫌疑,對你也不公平,不指望你能原諒她,只是希望你能接受她留給你的這些東西,就當是她對你遲來的歉意和補償吧。”

該說的都說了,最後怎麽選擇都看紀闵藍自己,江松不會再幹涉,也無權幹涉。

江松說話期間,紀闵藍一直偏頭看着窗外。不遠處經過一對母子,小孩兒吵着要吃冰淇淋,母親本來不樂意,嘴裏說着這麽冷的天不能吃冰的,最後在小孩兒的哭鬧下還是妥協了。小孩兒高高興興地吃着冰淇淋,甜甜地說着謝謝媽媽、最愛媽媽之類的話,把那位年輕的母親哄得眉開眼笑。

紀闵藍收回目光,依然堅持方才的決定。

江松點頭,順從道:“好,尊重你的意願。但股份還是留着吧,公司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會好好經營。”

紀闵藍無所謂地聳聳肩,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準備告辭:“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吧?現在也聊完了,那我走了。”

說完,紀闵藍起身就要走,又被江松叫住。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母親交代我必須告知你。”

紀闵藍停住腳步,低頭看向江松。

“五年前,她私下找過你那個男朋友。”

“當年你們分手,是她一手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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