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記得初次見面, 是在某個讀書會上。她憑着朋友贈與的入場券前去參加,卻因為對這位作家并不熟識而感到乏味,靠在座椅上出神發呆。碰巧鄰座的人也有相同苦惱, 也許是太過無聊的原因, 倆人就這麽一搭一唱交談起來。

這個人就是陳睦。

他一向風趣主動,很快引起鄧芮茗的興趣。深入了解後, 發現他出色的不止是家境和外型,性子也讓人着迷。就像各式各樣的普通戀情, 簡單的好感在碰面與聊天中得以發酵, 加之陳睦細微的照顧, 愛意逐漸加深占據了大半思緒。

在這個信息時代,整日整夜隔着屏幕的對話,已經成為滋養感情最有用的溫床。聊天引起依賴, 見面加深羁絆,只需數月就能讓人難舍難分。

只可惜情感和化學成分一樣總會消退,當激情變成平靜,所有被熱戀蒙蔽的缺點都在冷淡期盡數體現。

她早在他攤牌之前就發現了他疑似出軌的跡象, 震怒之餘陷入了深刻的懷疑中。有試過甩臉色、找他談話,但每次他都會在關鍵時候遞上一顆糖讓人不忍斷絕。一次又一次自我意識碰撞之後,她選擇了拖延刑期。

“我從來都不灑脫坦蕩, 相反還有點尖酸刻薄。沒人會喜歡這樣的性格,所以都是盡量展現最文靜的一面給對方。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彼此不是同類人,處于不對等的位置,于是想辦法讓自己看起來乖巧一些來博得他的好感……”她仰頭将鼻涕吸回去, 眼眶卻發燙不止。

如此,理所當然地和他互相吸引,理所當然地在一起。為了維持這個形象,又繼續懂事聽話,怎麽都不敢把真實性情表現出來。

僞裝的時間久了,連自己都變得糊塗,把承受視為必須。對于他犯的錯誤,逼迫自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後想盡辦法希望他能懊悔醒悟。

事實是,這些只是無用迂腐的象征。做了那麽多,連瞞騙自己都顯得軟弱無力,更別提能否觸動到他。

鄧芮茗眼神失焦地盯着桌面,低聲說:“他是做錯事,可他有說錯嗎?我是活該,只會一味蒙蔽,以為這樣能和他走得更遠一些。從前對于別人的事情,我總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調侃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話說得再機靈也沒用,實際上我也是自己最厭惡的那種蠢貨。”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談戀愛的目的不是讓彼此愉快,而是讓對方喜歡自己更久一點。僞裝自己、放寬界限,營造一個虛假的熱戀環境。明明事前想好不能迷失自我,但當充分的理論遇上無解的情感,結論難免是不自覺将他擺在高位。

寧肯挖空心思自欺欺人,也未敢對當事人流露一絲不滿,甚至希望對方能夠回頭。直至分手,都因為逃避而産生畏懼,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只字不提像白癡一樣哭了三日。

其實後遺症從來都不是對他的恐懼,而是對自己濫用恻隐、盲目補救的行為的厭惡。

每次想要争氣一點,又被對他的迷戀所打敗。甚至每當煩悶,都懷疑當初為什麽會在一起。既然不夠喜歡,為什麽要建立親密的關系。曾提出過許多問題,卻從來都不自我質問,這樣被情感蒙蔽的你,憑什麽要求得到對等的回報?

愛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字,也是最容易讓人失去底線的密語。

“雖然自己也不懂何必為了一個男人搞成這樣,但那會兒就是覺得花盡心思喜歡一個人卻沒有結果,真的很難過。”

她一股腦說着有關和陳睦的事情,從回憶到自我否定,零零碎碎缺乏邏輯。可謝聞沒有打斷,相反認真聆聽,不作奚落。

她只是需要宣洩,而他恰巧是得以傾訴的人。

待壓抑太久的心情都被吐露,眼淚早已蒸發,只剩幹涸的痕跡黏在皮膚。

“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半晌,她為方才的失控感到羞慚,帶着歉意笑笑。

謝聞把紙巾遞給她,開玩笑說:“你還是別跟我這麽禮貌,我不習慣。說實話,見識過你粗|暴的真面目,沒法想象你溫順的樣子。”

鄧芮茗把淚痕拭去,彎彎嘴角,“你要是想笑話就笑話呗,回過頭看,我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像傻逼。”

“沒什麽可笑話的。”他的語氣十分輕松,不帶一絲嘲弄,“拒絕道破、掩藏情緒,這種行為不能将情況拉回正軌,只會加重關系惡化的程度。但情愛裏無智者,不光是你,也是一些人的通病。”

他單手托腮,與之對視,“這樣是很傻,可換個角度想,正因為對方是陳睦,所以你才會犯傻。假設當初遇見了另一個真心實意的人,你還會有當傻子的機會嗎?”

她目光一凝。

接着,他幫她倒滿飲料,拿走她滿是狼藉的盤子。叫服務員換了個幹淨的新碟,并小心夾起食物在茶水裏漂得清爽才放在她面前。

随後向前探身,指尖捏着紙巾,動作輕柔地為她拭去嘴角沾染的油漬。

鄧芮茗受寵若驚。

面對她錯愕的神情,謝聞淡定道:“我不知道你口中陳睦的‘會照顧’具體到什麽地步,但是你看,這種小舉動我也會做。我想是個男的都能做到,并不特殊。談戀愛最忌諱因為一丁點小事就把好感放大到只感動自己。你說自己性格不好,只能假裝體貼來博得對方喜歡。不過我向來認為真摯的感情只存在于兩個無所保留的人之間。就好像戴着面具沒法親吻,精心營造的假相傳達不了最深刻的心情。”

“記住,做錯事的從來都不是你。不要理會那家夥說的什麽追求真愛很傻,正因為他是善于言辭的利己者,追求刺激的捕獲過程,所以才會質疑愛情的存在。而你不同,你還有愛人的能力。當有一天找到那個誠心接納你真實一面的人,你就會知道天真這東西多寶貴。他會各方面都用心照顧你,不讓你任人宰割,這種溫柔不是随便幫你夾個菜倒杯水就稱得上的。”

這是他第一次這般鄭重不茍,無論是态度還是話語,都讓她震撼得許久未作出反應。

他和陳睦截然不同。尤其方才專注的言論,令人刮目相看。

她撓撓頭,擦去鼻尖的汗水,輕笑出聲,“哈哈哈,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碰到這樣的人。”

“等你變得更好的時候。”謝聞勾起嘴角,“這話聽着有點土,卻是真的。所以不要再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消耗耐心和精力,學會及時抽身。做真實的自己,總會有另一個傻子把真心交給你。”

鄧芮茗撇開眼,伸了個懶腰,“都這把年紀了要怎麽變得更好啊,性子都定下來了。”

他煞有其事地用筷子指指她,“你啊,很簡單,就從考出教師證做起。”

“……防不勝防,這個套路有點深。”學渣感受到了來自文化人的惡意。

“小鄧同學,這叫苦口婆心。”謝聞假裝抖抖衣領,忽然驕傲起來,“實不相瞞,我五年級的時候是語文課代表。這樣吧,看在我倆有帽同戴的友誼上,為了你的終身幸福,我決定助你一臂之力。以後我每一天都盯着你複習,直到考試完畢。怎樣,是不是很感動?”

鄧芮茗一本正經地反盯他,“我覺得你只是想揮一揮你那把尺。”想起那把三十公分的鐵尺就心有餘悸,被抽一下能腫三天。

他挑眉大笑。

她無奈搖頭。算了,有人盯着也好。還是那句話,被他盯牢總比被父母管束來得自由。

“對了,那些照片發我一下。”謝聞說。

她怔了怔,想起來他說的是剛才拍的,“你要?”

“有備無患。”他滿臉高深莫測。

鄧芮茗将信将疑地挑了幾張清楚的發給他,而後像見着炸|彈似的把照片全部删除。

惡心。

後者将照片保存到相冊,心滿意足。原本自己沒有想搞事的意願,但陳睦這家夥實在嘴太欠。今天吃癟的是鄧芮茗,難保以後不會扯到他頭上,還是先抓住小辮子比較好。

經由之前那一鬧,他們都沒了食欲。将剩餘的食材随意掃蕩後,沒有在外逗留,直接踏上了歸程。

雨沒有停落過,一陣小一陣大。待車子開到鄧芮茗的小區門口時,地上已積起不淺的水潭。

天色幽暗不多留意,她剛開車門就一腳踩在水塘中,濺得兩腿都是污水。

“靠。”

謝聞聽見她的咒罵,問:“怎麽了?”

“踩水塘裏了呗,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沾到水。好煩啊,這裙子還不能機洗,只能手洗。”她嘆着氣,心累地甩了甩腳,試圖把水漬甩幹。

正低下頭眯眼查看衣物是否也沾上髒亂的泥水,突然有人拿走她的傘,并在她頭上遮蓋另一把大傘。

驚訝地側過身子,身邊竟然是剛還坐在駕駛位上的謝聞。

他将她拉離水潭,“走吧,傘我來撐。”

到家樓下不過幾分鐘腳程,可傘撐得極正,路走得極穩。鄧芮茗将裙擺向上提起,小心謹慎地跟在謝聞身旁,步伐輕緩生怕又濺起水漬髒了他的褲子。

誰都沒有講話,四周唯有雨點滴落的聲響與規律的呼吸聲交雜。

還有若有似無的體香。

不知道他用的什麽洗衣液,味道還挺好聞。她胡亂想着。

“謝謝你送我回來。”到了樓底下,鄧芮茗向他道謝。

謝聞嗯了一聲,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她疑惑,“怎麽了?”

“早點洗澡休息,不要多想。”借着樓道裏的燈光,他的眼神看上去沉靜幽深。

她明白他在說陳睦的事情,揚起嘴角努力用輕松的語氣說:“嗯,不要緊的。”

應答的同時,頭頂忽然被溫熱的手掌覆蓋。眼前人的掌心在發頂僅僅輕拍兩三下,幾近讓她出神。

這樣被他安撫,已是第二次。但每一次,都不禁在他面前化作溫馴的小鹿,貪婪地感受從掌心溢出的暖流包裹整顆心髒。

空氣都仿佛柔軟了。

“剛才忘記跟你說了。”他輕撫她的腦袋,“不要覺得自己性格無趣,你遠比想象中的要棒得多。所以好好努力,讓那些不喜歡你的人都對你刮目相看。”

片言只語簡潔又和煦,卻讓她的眼眶急劇發燙。

謝聞看着她濕潤的目光,有些無奈,“怎麽又哭了?別是人家說幾句話你就被感動了吧,這樣可不行啊。”

鄧芮茗摁着眼角打趣反駁:“我只是不習慣你這麽正經,被吓哭了。”

知道她嘴硬,他敲了敲她的腦門,引起她一聲痛呼。

“趕緊上去,你今天還沒看書吧。”

她揉着額頭嘟囔:“知道了知道了。”

謝聞大力撓了撓她的發頂,待她抱怨造型淩亂,這才漾着壞水告別離開。

鄧芮茗笑着背過身,卻在看見玻璃門上反射出自己人影的那刻,想起了某個久遠的場景,笑容瞬間僵硬。

也是這樣寂靜的夜晚,她和陳睦出去約會晚歸,偏巧下起暴雨,而她穿着長裙十分不便。因為想和男友多呆一會兒,便撒嬌央求對方送她進去。

可是陳睦趕着去下一攤,從後座找了把傘給她,便将她在小區門口丢下,随口道別就開車離開。

無奈之下,她一手撐傘一手提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樓底。并借着樓道裏慘白的燈光,面對玻璃門上映照出的自己狼狽的身影,爆發出一陣難以名狀的徒勞。

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是會因為這種事而矯情的人,所以沒多久就丢在腦後不管不顧。

直到現在才想起,記憶猶新,成為這一時刻百感交集的源頭。

下意識猛然回轉,往謝聞離去的方向張望。

他卷着水花,在滂沱雨幕中漸行漸遠,微弱路燈照射下的背影顯得尤為挺拔。

不,也許感懷的源頭并非那個早已失去意義的人。而是不同以往的,從骨子裏滲出的溫柔。

有的人會不求所報地給予幫助,而有的人連刻意伸出援手都不肯。經由對比,才更質疑自己當初怎麽會為那種人放低底線。

可惜這對比似乎來得晚了些。

她收回視線,拂去手臂上沾到的雨水,漠然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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