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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八點半，崔明煙結束教課，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路過朱迪的教室，他還在忙。一對一小班教學，學生要參加學校迎新會舞蹈表演，請他指點。刺眼白的日光燈下，他一身黑色練功服，皮膚被襯得如同冰雪一般。偶爾甩一下教棍，支着女學生無法放松的肌肉，态度溫和地看她一眼。女學生太年輕，挪不開的眼睛已經出賣了她。

崔明煙笑了一下，敲了敲玻璃隔牆。

他讓女學生自己做基礎動作，走過來問，“下班了？有事嗎？”

“宋楠說你最近兩次都沒有去，打電話也不接。”她擡頭看他，“她讓我提醒你，在她那兒沒有退款兩個字。”

“太忙了。”他明顯有點兒敷衍，“不退就是。”

崔明煙點點頭，沒說什麽就走了。

宋楠是崔明煙的心理醫生，為她提供了三四年的心理咨詢服務。介于效果不錯，崔明煙把朱迪介紹過去。和她相反，他不是個好病人。咨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而且非常回避一些觸及內心的話題。一個有病的人不肯承認病了，再好的神醫也束手無策。

崔明煙将朱迪的現狀轉告宋楠，宋楠微微點頭，對她道，“他暫且放一邊，咱們開始吧。”

“最後一次？”她笑。

宋楠點頭，“最後一次，我已經幫不到你什麽了。”

“每次付錢都會很恨你，但真要結束了還會舍不得。”她開玩笑一般道，“失去我這樣一個大客戶，你會不會很失落？”

“我為你高興。”宋楠道，“你是我最成功的病例，但并非我的功勞，而是你自己。”

“聊點開心的吧。”崔明煙道，“聊什麽呢？”

宋楠想了想，轉了一下手頭上的筆，有些試探地問，“愛情？你還會不會愛上什麽人？”

愛情于崔明煙，是個慘痛的話題。它不僅僅關于男女，也關乎她一生的事業和夢想。

七歲接觸舞蹈，十五歲正式上臺表演，二十二歲成為首席。崔明煙的一生都會在舞臺上旋轉，她和家人親朋也為此做好的準備。

老師反複告誡，并非阻止她戀愛，而是愛情毀滅了太多女人的天賦。

“起碼要到三十五歲之後。”

那不是別人對她強迫的要求，也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可惜，她遇到了房中擎。房氏的創立者之一，重要的家族成員，在某些事情上可以妄為但在另外的某些卻絕對不可以自由。

他讓她選擇，是婚姻還是事業。

毫不猶豫，她選擇了事業。如果沒有後來的後悔，如果那些他訂婚的新聞沒有擾亂她的心，如果她沒有在他結婚的當天飛回去，那就不會有那場車禍。

她的腿，也不會受傷。

很長一段時間，崔明煙強迫自己不想房中擎三個字，把自己關在家中，堅決不使用手機、電腦和網絡，不看關于他的一切。

她總是夢見自己一身白色的舞衣，柔軟的羽毛撫過她的皮膚，深藍色的水面寧靜安詳，可黑暗裏危機四伏。她孤獨地在水面徜徉，她一個人安靜地起舞，狂風驟雨也不能撼動分毫，可最終水面成冰結凍，将她的腳踝陷入冰凍之中。

愛情？是什麽？

它毀滅了她，令她的舞蹈黯然失色。

而她，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崔明煙許久都沒回答，這個終極的問題會困擾她的一生。

宋楠停下筆，“那換個話題，聊聊你現在的工作。”

她笑了，“宋楠，你覺得我很脆弱嗎？怕我受傷？”

宋楠也笑，“那你願意聊？”

崔明煙好奇，“你覺得什麽情況下才會産生愛情？”

“春風得意之時，你我不同共待未來；困頓萎靡之際，彼此類似互相支撐現在。”宋楠道，“無外乎這兩種。”

“按照你這個說法，我現在得找個和我差不多苦的男人？”她有點好笑。

宋楠攤手，“這只是我個人看法，不是對你的價值判斷。”

過往的無數次咨詢，宋楠的态度均十分專業。她大多數時間在傾聽，絕不輕易下判斷或做建議，甚至給予的治療方案也比較保守。情傷本來難愈，再加上混雜了事業和未來，就更加難以解決。

崔明煙靠在椅子上，放松身體，半晌道，“我在大半年之前，是看不到男人的。情感枯竭，身體幹涸，很長時間沒有那種需要。一旦連欲|望都沒有了，更覺得他們不太重要了。如果要愛上什麽人？”她歪了一下頭，“不如說得簡單些，會不會有男人讓我看到他們，然後——”

她聳肩，“我的舞完蛋了，我的欲|望也死了。”

“開心點兒。”宋楠道，“新生從來建立在死亡之上。你的過去死了，未來還沒開始。”

崔明煙覺得宋楠的嘴真甜，表揚了她。她卻交給她一個任務，作為多年交情的代價，不能推辭。她有個正在上初中，處于青春中二期的侄女宋茹。宋茹十四歲，體重肉眼可見地超标，性格內向寡言，在學校并不受歡迎。她媽媽擔心她的肥胖毀了健康和她的正常生活，想找靠譜的老師進行一些基礎的鍛煉，維持體型。

“孩子性格有些別扭，你多擔待。”宋楠這麽交待。

崔明煙以為只是一個簡單的幫忙，答應了。她離開宋楠家，回自己家，洗漱睡覺。

結果，又做夢了。依然是那只白鳥，碧空白雲之下，幽藍湖水之上，微風在吹拂，寒冷和黑暗不知去向。猛然降溫，水面結冰，它飛快地游動逃避，最後那些冰不知何故粉碎成了飛沫。

次日起床，崔明煙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許久，應該是确實走出來了。

可喜可賀。

崔明煙見到了宋茹，一個很羞怯的小姑娘。皮膚白，常年不見天日的慘白；眼睛黑但從不敢直接看人，總是在游移，找不到固定的焦點；她身高不到一百六十，體型早已超越在這個年齡段的平均水準。她明顯知道自己的弱點，穿着黑色的寬松衣褲，含腰駝背，逃避別人的打量。

宋茹的母親有些風風火火，并不太正眼看崔明煙。見面不過十分鐘，看了手機三四次，最後不耐煩地催促着交夠一年的私教錢。

“她太胖了，早就讓減肥卻減不下來。她姑姑信任你，說你有辦法，就姑且一試。”

之後，便急匆匆走了。

按照宋楠的話說，那是一個女強人，手裏掌握着百萬千萬的生意，一刻也不得停。能夠抽半天時間陪女兒見舞蹈老師，已經很不容易了。大多數時候，她是直接給女兒錢，或者安排保姆代辦。

看起來是個柔順、自卑而不被家人重視的姑娘。

“喜歡跳舞嗎？”她問。

宋茹看看她，偏頭不回答。

“喜歡看嗎？”她又問。

宋茹這次好點了，至少搖晃了一下頭。不喜歡。

看來，是被大人逼迫來的。

“那為什麽來？”她問。

宋茹遲疑了一下，“我媽交錢了。”

崔明煙點頭，“你是不願反抗你媽媽，還是不想浪費？”

大概是她的問話太直接了，小姑娘咬唇，沒回答。

可緊接着下去，崔明煙發現是第三種情況，她很不喜歡她。

崔明煙幫助她做動作的時候，她不會反抗，會乖乖做；可一旦她轉身，她便會盯着她的後背看。舞蹈室一整面的落地鏡子，毫無遺漏地将小姑娘不太喜歡的眼睛呈現出來。崔明煙見慣了人崇拜和喜歡的樣子，也能夠分辨單純的好奇，更看夠了被自己長相震懾的目光，但以上都沒有，反而是厭惡的，是第一次。明明是初見，為什麽會不喜歡？

崔明煙讓宋茹休息十分鐘，她去找朱迪。

“你之前說忙，現在還忙嗎？”她問。

朱迪坐在沙發凳上換鞋，“忙。”

“我想請你幫個忙。”她說。

他指指鞋子，“我忙，而且已經下課了，得回家。”

“就二十分鐘，不耽誤你很久。”她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晚上我請你吃飯感謝。”

“是什麽？”他問。

“一個學生，剛上了半節課。做基礎活動，調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靈活度和耐力等等，很輕松。”

朱迪有些詫異地看着她，“你什麽時候單收學生了？”

“宋楠的人情。”

他不說話了，重新換舞鞋，确認道，“就半節課？”

崔明煙沖他笑，沒有承諾。

崔明煙将朱迪帶去小教室，介紹說他是自己的助手，接下來由他授課。

宋茹有些驚豔地看朱迪，再疑惑地看看她，很和順地接受了。

崔明煙去外面，搬了張凳子看。

不同于崔明煙的嚴厲，朱迪在教學的時候很溫和，特別是對女學生。可不同于以往的無往不利，宋茹對朱迪也是有些排斥。不，排斥不準确，應該是羞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在他面前伸展自己的身體，生怕暴露各種弱點。甚至，她會因為他的教棍指點而全身通紅。

一個白皙的小姑娘，面紅耳赤是非常明顯的。

崔明煙托着下巴看了二十分鐘，覺得宋茹的問題有些嚴重。

果然，二十分鐘完畢後，朱迪告辭。崔明煙進去宣布第一節 課結束，兩天後繼續第二節課。

宋茹有些尖銳地問，“崔老師，以後都會是朱老師代課嗎？”

她回答，“看情況。”

“可我媽付的是崔老師的錢，不是朱老師的錢。”

很聰明的小姑娘，像看騙子一樣看她。她的自卑之下，藏着聰慧和自傲。

崔明煙笑了笑，“我會根據你的程度安排合适的課程。”

宋茹有點陰郁地看她一眼，抓起丢旁邊的包，連鞋子也沒換就跑出去了。出門的時候，撞上了朱迪。朱迪想說小心些，她又刮了他一眼，繼續跑。

崔明煙追出來，攤手對朱迪道，“你青春期的時候，也這樣讨厭嗎？”

朱迪笑，“沒有，我那時候是天使來的。”

她樂呵呵，“天使？”

他擡頭，瞳孔裏映着日光燈的光，“不是嗎？崔老師，你那時候對我諸多挑剔，我可全都忍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開更。

這個文章的題目還沒想到最合适的，暫時定為追逐，後面如果有更好的會改。

不定時更新。

閱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