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燈火輝煌

夜色漸深,月光如銀,輕如薄霧,溫柔地籠在街道上。本應是寂靜無聲的雪夜,此時卻處處響起車馬喧嚣聲。一年之中,京城曾經擁有過無數靜寂的深夜,卻從不曾擁有過比白日還更熱鬧幾分的夜晚。數以十萬計的人們無視了嚴寒,走出溫暖舒适的家,從京城內外湧向這座燈火輝煌的城池。

張清皎牽着小胖墩張鶴齡,順着人群流動的方向,緩緩走近東華門外那條璀璨繁華的街道。遠遠望去,那就像是一條光帶,不僅照亮了深邃的夜空,也點燃了人們激動與興奮的心情。恍然間,她的目光仿佛穿過時空,望見了數百年後那座不夜城的霓虹。

若說未來的不夜城是日新月異的發展逐漸積累而出的美景,那如今的不夜城便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在短短幾日內造出來的繁華盛景。街道兩旁鱗次栉比的樓上都挂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樓下則用燈籠組成了更為龐大的景物——高聳的燈塔、壯觀的燈樓、活靈活現的燈龍與燈獅、從空中垂落至地上的燈雨、栩栩如生的燈花、形狀各異的走馬燈……

這些堪稱雄偉的作品,需要足夠的時間觀賞與品鑒。僅僅只是從它們底下匆匆經過,其實并不能完全領略它們的美。但行人們根本無法在它們附近停留太久,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流帶走了。最适合觀賞這些燈樓燈塔的地方,反而是附近店鋪的二樓三樓。這些好位置,也正是京中的達官貴人們所占據的最佳觀燈地點。每年這些好位置不知會經過多少人争搶,花了多少銀錢,才能最終定下來。

樓上談笑觀燈的貴人們自成世界,樓下慢慢行走的平民百姓則最直觀地體驗着上元節慶的喜悅。張家與沈家,亦不過是芸芸衆生當中的尋常人罷了。

張清皎目中所見的,是這個時代的人們窮盡智慧造出來的各式燈籠,散發着或者火紅或者昏黃的光芒。無論是紙紮的、木雕的、冰雕的或是玉制的,無論是童稚的、精致的、文雅的或是精巧的,在她看來,每一個燈籠都與藝術品無異。

在燈光底下,時而有戲曲的樂鼓,時而有雜耍藝人的銅鑼,時而有叫賣的聲音,時而有煮元宵和炸元宵的香氣,時而爆發出喝彩與笑鬧聲,時而更有煙花與爆竹的聲響。溫暖的燈光映在每一個駐足的人們臉上,照出他們表情裏的喜悅與滿足;輕輕飄搖的燈光也映在每一個穿梭行走的人們臉上,照出他們眼中的新鮮與驚奇。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上元佳節的喜慶氣氛中,沒有人曾經記得十幾日前那一場災難,更沒有人記得那時候的惶惑與不安。一切仿佛與往年沒有任何不同,還是那樣平和安穩,還是那樣熱鬧非凡。

張清皎緊緊攥着張鶴齡的小胖手,感覺到那只小胖手始終不放棄掙紮,不由得垂眸望向蠢蠢欲動的小胖墩:“方才不是說好了麽?你絕不能離開我半步。若是有甚麽想要的,也只管與我說。”這樣熱鬧的場合,不缺游人,更不缺看準時機作案的罪犯。她很難信任這個時代的社會治安,那些傳說中的拍花子一定時時刻刻都盯着孩子們呢。

“姐姐,我要那盞燈!!”張鶴齡指着路邊某個燈鋪上紮着的走馬燈,急不可耐地扭動起來,猶如扭股糖似的。見那家鋪子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不少孩童已經在那盞走馬燈前又蹦又跳,他更是恨不得直接把姐姐拉過去:“就要那盞燈!!”

“這是看中什麽了?”走在姐弟倆前頭的張氏回過首,笑了起來,“鶴哥兒別急,姑母這就讓人去買來送給你。”她身邊的管事娘子何媽媽不等她吩咐,馬上便轉身走了過去,将那盞走馬燈買了下來。

張鶴齡拿着這盞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兩條縫。張清皎暗中提醒了他好幾回,他仍然專注地看着自己新得的燈,嘴裏囫囵着謝了張氏,恐怕連自己說了甚麽都不知曉。張清皎對他的無禮很不滿意,卻也不方便在大庭廣衆之下教育他,便只得替他向張氏道謝:“謝謝姑母,讓姑母破費了。”

“一家人何必說這些客氣話?作為長輩,本便該給你們帶些見面禮的。皎姐兒,你可記住了:我從來不會厚此薄彼,你若是看中了甚麽,也盡管與我說便是。”張氏笑道,“咱們這些婦人家,一年到頭難得出來走動幾回。若是連今兒晚上都不能遂自己的意,那日子也未免過得太沒滋沒味了。”

張清皎颔首道:“姑母說得是,可惜這些小玩意兒确實沒有我中意的。倒是瞧着這些熱鬧,心裏也覺得歡喜。”

自從察覺自己來到了萬貴妃橫行的時代後,她心底一直藏着些許不安。皇帝不管不顧享樂的行為,更讓她對未來産生了深深的憂慮。因此,對于這次元宵燈會活動,她其實并沒有什麽興趣。

不過,來到這樣熱鬧的場景裏之後,許是受到衆人的感染,她心裏的那些憂愁反而漸漸地消散了——橫豎她不可能改變世界,也很難改變未來,倒不如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天。所謂活在當下,而非活在未來,便是如此。人生是由無數個當下組成的,若是連當下都過得煎熬無比,只顧着想那些不知道是否會發生的事,而不在意眼前的現實生活,于己又有何益?

“瞧着歡喜,便足夠了。”張氏道,低聲讓仆婢看緊在她們身側走動的沈`。

張清皎感覺到這位小表弟悄悄看過來的目光,以為他也看中了張鶴齡手裏的那盞走馬燈,朝着他輕輕一笑:“`哥兒也想要燈麽?”禮尚往來,無論沈`想要什麽,她都會滿足他的願望。

沈`臉微微一紅,挺了挺胸膛,搖首道:“我不想要買來的燈,想去猜燈謎拿燈。”他已經九歲了,自然看不上那種只要拿銀錢就能得到的燈籠。猜燈謎,過三關斬六将去拿獎品燈籠,可是有意思多了。

“讓他自己去折騰罷。”張氏在旁邊笑道,“去年上元節他猜來猜去,什麽燈籠都沒有拿到,今年可是卯足了勁兒呢。”她毫不客氣地揭了兒子的短,沈`似乎有些不樂意,借口去找能猜燈謎的鋪子,匆匆帶着書童與仆婢去了前頭。

張氏有些不放心,讓自己的大丫鬟跟過去照顧他,又對張清皎道:“瞧見前頭穿白绫裙的那些婦人麽?都是去走百病的,咱們也一起去罷。”說着,她便挽起了侄女的手,捎帶着小侄兒,一起融進了人群中。

成百上千的年輕婦人與少女結伴而行,香風陣陣,引來無數矚目。每人都不甚在意那些或随意或刻意或不經意的目光,自顧自地低聲談笑,走過金碧輝煌的長街,轉入燈火漸漸黯淡的小巷,越過附近的拱橋。

過了拱橋後,衆人便沿着小河折返。對面是亮如白晝的十裏長街,璀璨燈火倒映在結着冰的河面上,交相輝映,顯得越發熱鬧;她們所行的河岸邊燈光相對黯淡,朦朦胧胧,卻意趣盎然。在輕輕的笑聲裏,大家右轉又越過一道橋,終于繞了一圈回到東華門外。

巍峨的城樓上是亮晃晃的燈火,兩扇城門洞開,黃銅門釘在燈火相映下,反射出略帶暖意的光。盡管如此,順次摸上去的時候,這些門釘卻冰涼得仿佛能凍徹心扉。連續摸了數顆門釘之後,張清皎只覺得雙手冰涼,直到抱住了平沙準備的小手爐,這才緩過勁兒來。

這時,皇宮方向忽然升起一團煙火,綻開如花朵,層層疊疊,繁複美麗。人們擡起首,遙遙地望着天空中持續不斷的煙火,每人眼底都難掩驚嘆之色。宮中的煙火仿佛只是一個盛宴即将開始的信號,不多時,從京中各處都升騰起了在夜空中匆匆閃爍而過的煙花。這些煙火顏色形态各異,令人目不暇接。

張清皎望着漫天煙火,宛如身在夢幻之中。

這确實是她從未見過的盛景,畢竟後世便是再熱鬧,也從不曾滿城都放煙花,更不曾整夜都不停歇地舉行煙火大會。而在這個時代,在這座城池,将連續三夜燃放煙火,令所有民衆随時随地都能大飽眼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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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西宮。

宮殿屋檐底下,圍着擋風的明黃色行障。周太後握着佛珠,紅光滿面地倚坐在軟榻上,擡首望着天空中綻放出的“牡丹”。姚黃魏紫,各種名貴“牡丹”由花苞漸次綻開,整個夜空都仿佛成了皇家的牡丹園,美得令人驚嘆不已。

周太後見多識廣,雖覺得這些煙火難得讨喜,卻也不至于驚詫。倒是年輕的女官看得目不轉睛,有些小宮女更是抑制不住發出了輕呼聲。太監們在院子裏穿梭,有的放煙火,有的挑煙火。衆人不似平常那樣拘謹,倒也顯得很熱鬧。

少年太子坐在周太後旁邊,一雙烏黑的瞳眸中倒映着煙火亮起的光芒,卻比深邃的夜空更平靜。他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臉上似有些年節的喜氣,卻也僅僅只是如此而已。盛放的煙火并沒有令那抹笑變得更深一分,也沒有令他內心深處的孤寂變得更淺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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