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孩子犯熊
夜空中,煙火的光芒明明滅滅。少女看得格外專注,臉上映了淡淡一層變幻莫測的七彩光芒,更襯得她靜雅秀美。張氏心中暗暗贊了一聲,忽然笑問:“皎姐兒,這京師的上元之夜與興濟相比如何?”
猶如蝶翼般的睫輕輕抖了抖,張清皎回過神來:“論繁華熱鬧,興濟自然遠遠不能與京城相比。京城的上元之夜,燈火、煙花、來來往往的人,樣樣出衆,印象鮮明無比。記憶裏興濟的燈會則仿佛少了幾分顏色,遜了不少靈動,更缺了些許熱鬧。”
她并非誇張,興濟縣的燈會年年歲歲都很相似,初見時或許會覺得驚喜,日子長了便看似尋常了。而京城燈會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場活動,都足夠教人沉浸其中。便是東華門外的燈市看得膩了,也有其他燈市能供人繼續觀賞。
張氏挑起眉,勾起唇笑道:“你既然如此喜愛京師的上元之夜,不如往後便留在京城裏罷。日後,無論是上元也好、中元也好、下元也好,各種節日都可在京中度過,保準你每年每時都覺得不重樣,光是想起來便覺得心中充滿期待。”
“……”張清皎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只作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垂眸道,“一切都看爹爹與娘親的安排。若是爹娘決定回興濟,便是京城裏再熱鬧,侄女也會陪着他們回鄉。京城再好,畢竟并非故鄉。”
張氏怔了怔,笑着搖了搖首:“你這傻孩子,你爹特意将你們帶來京師,豈是只想讓你們見見世面便回鄉?”
張清皎但笑不語,看似柔弱溫順,實則雙眸清透自在。張氏越看她越是喜歡,便又說起了京中女子們的生活,仿佛不将她說得動心誓不罷休似的。張清皎對她描述的那些情景都甚是感興趣,問得格外詳細,可惜始終不肯松口答應留京。
姑侄倆正說得起興呢,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高喊:“給我!”
兩人不禁回首看去,就見沈`皺着眉頭,将自己手中的花燈刻意擡高:“不給。這是我猜燈謎贏來的,是我的花燈。”他那盞燈籠上簡簡單單地用水墨勾勒出了幾樣冬日的吃食,看起來竟是頗為誘人,且筆法稚趣盎然。莫說張鶴齡這個小霸王了,就連張清皎都覺得這盞燈很有些意思。
“我要!給我!!”張鶴齡蠻不講理地上前一步,理直氣壯地道。
沈`将手擡得更高了,重複道:“憑什麽你要就給你?我的花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給人的!就算是你想和我換,我也不換!”
張鶴齡暗暗咬着牙,越看自己這盞精致有餘靈動不足的走馬燈,越是覺得沒什麽趣味,心裏也更加嫌棄了。他索性把自己的燈往旁邊一丢,猛地撲向了沈`,張牙舞爪地去奪他手裏的燈。不過,他才六歲,身高自然遠遠不如九歲的沈`,沈`踮起腳尖把燈舉高,他便是蹦将起來也夠不着燈籠。
于是,小胖墩怒上心頭,嗷嗷叫了兩聲,低頭朝着沈`的胸口撞了過去。他的動作奇快無比,沈`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呢,迎面就見肉球已經撞到了跟前。那顆大腦袋直直地撞到了他身上,發出了一聲沉重的悶響。
沈`只覺得胸口傳來鈍痛,被張鶴齡撞得踉踉跄跄退了幾步,一個站不穩,就跌坐在了地上。他也是老來子,從小被家人寵大,受了這樣的委屈,自然不會再忍耐,于是揪住小胖墩滾成了一團。
“……”張清皎與張氏對視一眼,滿臉都是無奈與歉意,“姑母,鶴哥兒性情有些頑劣,實在是對不住……”眼紅別人的花燈就厚着臉皮開口要,要不到就搶,搶不着就動手——這簡直就是标準的熊孩子套路!!張鶴齡這熊孩子是半個月沒犯熊了,所以幹脆就豁出去鬧個大的?
“哪家的小哥兒幼時不曾頑劣過?”張氏倒是并沒有放在心上,“`哥兒還是哥哥呢,也不知道讓着弟弟。一盞燈籠而已,犯得着這麽計較麽?來人吶,還不快把兩個哥兒拉開,別教他們傷着了。哎喲,瞧瞧你們倆,滾得渾身都是雪,就不怕凍着麽?”
沈`和張鶴齡被仆婢強行分開之後,猶自忿忿不平。兩人都作出兇神惡煞狀,張大眼睛瞪着彼此,恨不得在對方身上瞪出個洞眼來。誰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腳下正躺着被他們滾打牽連的兩個燈籠的“殘骸”。
等到兩人終于發現自己的燈籠已經被踩踏得不成形狀,怎麽補救也救不回來的時候,沈`頓時紅了眼眶,張鶴齡也放聲大哭。張氏想寬慰他們,張清皎卻搖了搖頭,把哭鬧不休的熊孩子牽到旁邊的角落裏,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
熊孩子哭着哭着,眼睛偷偷張開了一條縫隙,看了看對面絲毫不為所動的姐姐,哭得更大聲了。然而,不管他再怎麽變着花樣哭,張清皎始終很平靜,既不曾安慰他,也不曾責罵他,就像是在等着他哭累了自動停止似的。
旁邊,沈`悄悄地望着那姐弟二人:“娘,表姐真好。”若是換了他家兩位姐姐,知道他竟然敢動手搶別人的東西,早就拿家法教訓他了。只有表姐還是那樣溫柔,連重話都舍不得對表弟說半句。
張氏揉了揉他的腦袋,嘆道:“她确實很好。”教養孩子的方式有許多種,她也不曾見過侄女這種教弟的法子。不過,她隐隐有種直覺,這種法子或許更适合侄兒這樣的被教養壞了的孩子。
哭了将近一炷香左右,張鶴齡終于明白,無論他再怎麽哭喊,自家姐姐都不會理會他。于是,哭累了的他不得不停下來,抽抽噎噎地抹起了眼淚。張清皎将繡帕遞給他擦臉,平靜地道:“哭夠了?好,回去的時候與我同車,我們好好說一說方才的事。”
“……”張鶴齡本能地想拒絕,剛要開口,張清皎便道:“這事兒想必也瞞不住爹爹。你若想與爹爹同車,盡管去罷。”
提起張巒,張鶴齡就反射性地覺得自己的肥屁股有些隐隐作痛。他絲毫不懷疑,自家爹爹要是聽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肯定一回家就會拿出上次沒來得及用的戒尺,好好地抽他一頓。他剛消腫痊愈沒有多久的肥屁股又會高高地腫起來,之後幾天,他又得和床鋪與藥湯子為伴了。
“不,我,我和姐姐一起乘車回家。”
“想與我一起回家?好吧,先去向`哥兒道歉。”張清皎道,微微擡了擡下颌示意。張鶴齡扭頭看了看沈`,見他沖着自家姐姐傻笑,新仇舊恨頓時都湧上了心頭,堅決不願意說什麽軟話:“他也揍我了!!”
張清皎眯了眯眼,還待再與他細說,張氏便笑着圓場道:“不過是犯了擰,不必太過較真。鶴哥兒年紀小,日後好好與他講道理就是了。等他再大些,便明白事理了。`哥兒小時候也這樣,活生生的小霸王。”
被親娘再度抹黑的沈`忍不住嘀咕道:“我才不是……”
“姑母很不必為了寬慰我,特地說這樣的話。”張清皎微微一笑,“`哥兒是什麽脾性,鶴哥兒又是什麽脾性,侄女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姑母想必比我還更清楚些。也罷,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咱們不如歸家去罷?”
張氏瞧出她想私下教張鶴齡的打算,知道她已經沒了繼續游玩的興致,便道:“早些回去休息也好。燈會一直開到二十日呢,焰火也會連放三夜。若是你們有興致了,這兩天甚麽時候都能過來瞧瞧。”說罷,她便讓仆婢去将身在茶樓的張巒與沈祿郎舅兩個喚回來。
等到張巒與沈祿過來時,兩人都已經知曉孩子們之間發生的龃龉。沈祿聽若未聞,依然笑得親切,張巒則意味深長地看了張鶴齡一眼,小胖墩禁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充分體會到了自家爹爹這一眼中蘊含的深意後,張鶴齡默默地把自己往姐姐身後藏。只可惜張清皎身量纖細,而他又肥壯,怎麽藏都藏不住。
兩家人回到停駐馬車之地,彼此告辭後,方各自歸家。
這邊廂,沈家三口人坐了一輛馬車,張氏與沈祿說起了侄女,言語中皆是贊嘆:“那孩子在族中的女學裏便樣樣都出挑,容貌性情才華無一不出衆。也難為來瞻與我那不成器的弟妹了,怎麽能生得出這麽好的女兒來。”
沈祿自是知道,她從來都瞧不上金氏,便笑道:“侄女好,總該有幾分弟妹的功勞罷?你不該改一改往日對她的印象麽?”
張氏瞥了他一眼:“侄女好,與她又有何幹?若她真會教養孩子,便不會将鶴哥兒驕縱成這樣了,我也會對她刮目相看。可如今瞧瞧,她都做了些什麽?入京之後的一樁樁一件件,哪裏像是個能支撐門戶的主母?”
沈祿也不與她争辯,只是笑,便聽她又嘆息道:“可惜咱們家只有`哥兒一個小子,年紀差得太大了。若是`哥兒再長兩三歲,我怎麽也得讓皎姐兒嫁過來當媳婦,絕不能讓她便宜了外人。”
沈祿啼笑皆非,勸道:“多想無益,你若心疼她,又信不過弟妹,便好好與這孩子相看個合适的人家罷。”
張氏輕嗔:“還用得着你提醒麽?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金氏胡亂将皎姐兒許配出去?”
這時候,在旁邊默默聽了半晌的沈`忽然低聲道:“就差了五歲,也沒什麽……”
張氏聽了,又是驚訝又覺好笑,擰住了他的耳朵:“你這才多大呢,就想着讨媳婦了?你想得倒是美,可惜你表姐卻等不得。”兩人年歲差得這樣大,自家人這一關便難過,伯祖父張缙絕不會答應。更不必說外人的閑話了,少不得要給他們安個“童養媳”的名頭。張家和沈家都是書香門第,愛惜名聲,可不能成為別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沈`見父母都将他的話當成玩笑,只覺得溫柔的表姐離自己越來越遠,頓時失落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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