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收攏大珰
回到清寧宮後,朱v樘便讓周圍服侍的太監宮女都退下,獨自坐在書房裏,對着雪白的宣紙出神。良久,他執起筆,沾了些淡墨,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司禮監所有大太監的名字。而後,執筆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
戴先生一向是父皇的心腹,在父皇身邊的地位幾乎無人能夠動搖。盡管他與禦馬監太監梁芳等佞幸小人不同,從未媚上獻寵,更不曾事事聽從父皇,反而屢屢進谏保住那些觸怒父皇的臣子,但父皇對他依舊十分信任。或許,父皇心中其實很清楚,如戴先生這般的人品,對他忠心耿耿,谏言從來言之有物,無論發生何事都心向着他,所以才對他如此倚重。若非發生動搖國本的大事,戴先生絕不可能出事。
司禮監秉筆太監,覃吉。
老伴性情溫和,一向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主要負責的是內書堂之事,連批紅之類的分內事都只是過一過眼罷了,離大們心心念念的權力一向遙遠。如他這般與世無争的性情,也絕不可能惹上什麽仇敵。
司禮監秉筆太監,戴義。
竹樓先生醉心琴技與書法,也是他幼時啓蒙的先生之一。他對批紅以及争權奪利素來不感興趣,每日只顧着撫琴寫字作畫,過得自在逍遙與世無争。因父皇喜聽他的琴聲,他收的徒弟也相當有出息,應該亦沒有人會與他過不去。
司禮監随堂太監,蕭敬。
竹樓先生的弟子之一,掌管章奏文書,通常負責宣旨。他能力出衆,不僅擅長經濟庶務,政事亦是眼光獨到,辦案更是高明公允。毫不誇張地說,遍數司禮監內外,能接替戴先生的掌印之職的,唯有此人而已。只是他什麽都好,唯獨交友眼光有限,名聲總是會被另一個人拖累——
思及蕭敬,朱v樘忽而又想起與他交好的另一個名字,神色微微一凜。
他怎麽能忘了此人?東廠提督尚銘,亦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看似權力不比掌印太監,但靠着東廠的勢力,幾乎可與戴先生一争高下。勢力煊赫的時候,他可沒少在父皇面前給戴先生上眼藥,險些就讓掌印太監之位換了人。
遍數司禮監,最容易出事的也只能是尚銘了。畢竟,西廠提督汪直被罷免,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西廠撤銷之後,東廠獨領風騷,他很是風光了一陣。無論是正直臣子或是奸吝小人,誰都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成為又一個汪直。
執筆懸停空中的手終于落在了紙上,将一個個名字都塗滿烏黑的墨汁,順帶勾勒成一幅初具雛形的山水圖。只是這山水圖似乎用墨不均,不得主人的喜歡,最終被捏成了一團廢紙,丢在了書案旁邊。
朱v樘将太監宮女們喚進來,不緊不慢地淨了手,又在書案前坐下,開始溫習今日的功課。眼角餘光中,他瞧見一個生得不起眼的小太監将那團紙拾了起來,垂下首用竹簍收齊他日常練字練廢的紙,不聲不響地退了下去。
少年太子的神色依舊淡淡,眼底既無懷疑亦無怒色。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按在書頁上,看似專注認真,實則心思已經飄遠了:究竟是誰對尚銘下的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東廠提督終于能換人了。
尚銘當初能發跡,靠的是汪直舉薦。東廠西廠沆瀣一氣,禍害了不少人與事。與野心勃勃的汪直相比,他倒是不曾做過什麽危害國本之事,卻極度貪財好利,少不了搜刮百官民衆,惹得一片怨聲載道。就在前年,因在父皇跟前争寵,尚銘不慎得罪了汪直,惹得汪直大怒。他懼怕汪直報複,便索性聯合父皇寵信的方士李孜省,将這位風光無限的西廠提督徹底扳倒了。只是,或許他從未想過,汪直與西廠倒下之後,下一個就該輪到他了。
東廠提督位高權重,若是一個小人坐上去,只會令廠衛愈發嚴酷,民生愈發艱難。若是換了戴先生這樣的大坐上去,或許才能正一正風氣,真正實現太宗文皇帝當初設立東輯事廠時所願罷。
朱v樘正想着事呢,便聽外頭李廣低聲說了幾句話,而後進門道:“殿下,太後娘娘使女官來,請殿下去西宮一同用晚膳。聽說是太後娘娘養的水仙突然開了,娘娘心裏高興,特地讓殿下去賞花呢。”
“祖母真是好興致。”朱v樘回過神,微微笑了起來,“這就去罷。”
太子一行到得西宮的時候,正好迎面遇見司禮監随堂太監蕭敬等人。見是太子,蕭敬立即退到一旁,恭謹地行禮。朱v樘将他扶起來,笑道:“蕭伴伴可是奉父皇之命,來賀祖母養的水仙盛開?”
與平日相比,蕭敬的眉眼間似是多了些郁色,面上卻依舊含笑:“可不是麽?萬歲爺聽說水仙開了,立刻便命人開了庫房尋了件新貢的水仙擺設,趕緊讓老奴送來給太後娘娘瞧瞧,看看哪盆水仙開得更好。趕明兒萬歲爺還要親自過來,為這盆水仙畫一幅畫兒呢。”
“祖母養了這盆水仙好幾年,一直不見它開,父皇比誰都着緊些。孤早該想到,父皇比祖母還愛惜它,定然是不會錯過它的。”朱v樘道,“孤原也想畫下它盛開的模樣,也好逗祖母開懷,如今卻不敢在父皇跟前班門弄斧了。”別的不提,成化皇帝在畫技一道上卻是頗為精通的。
“太子殿下有這份心,太後娘娘與萬歲爺心裏一定很歡喜。”蕭敬道,退到一旁,“怕是太後娘娘正等得急呢,老奴不敢耽擱太子殿下。”
“蕭伴伴自然不比旁人。”朱v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得空,孤還想将最近練的字送給伴伴品評一二呢。竹樓先生前些日子說了,若是孤這筆字連蕭伴伴的眼都過不得,便暫時不必與他學了。”戴義與蕭敬師徒二人都寫了一手好字,楷書尤為出衆。他們的手書在宮內宮外都赫赫有名,甚至在文士當中也早已傳開了他們的聲名。
蕭敬目光輕輕一動,颔首道:“太子殿下過獎了。老奴不才,太子殿下能看重老奴寫的那一筆字,也是老奴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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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逢謝遷前來侍講。風度翩翩的謝修撰在授課之餘,含着笑講了個狼狽為奸的故事。只是故事中的狼身邊跟着的狽覺得狼秉性殘暴,待它不好,于是聯合另一對狼狽将其殺死。殺死狼後,這只狽正得意洋洋呢,卻不想昔日的盟友轉身便張開血盆大口,沖着它狠狠地咬了下來。
“殿下,狼狽之輩時常如此。你出賣我,我出賣你,翻臉便不認人,眼中只有利益,唯獨沒有情義。”謝修撰笑道,“聽完臣講的故事,殿下有何看法?”
朱v樘想到了某兩個名字,眸子微微亮了亮:“若從識人之道而言,這樣的小人為謀利不擇手段,不難辨識。若從用人之道而言,有情有義的小人尚可一用,這等無情無義的小人,通身尋不出任何長處來,只會敗壞朝廷綱紀,必不能輕饒。”
就如尚銘與李孜省,聯合起來扳倒汪直之後,便瓜分了西廠的利益。尚銘倒是暫時心滿意足了,誰能想到李孜省這個妖道卻不肯滿足,盯上了東廠呢?此人欲壑難填、氣焰嚣張,戴先生必不會輕易将東廠提督的位置給依附他的那些奸邪之輩,否則只會讓父皇越發受他的蒙騙。
只可惜了蕭敬,尚銘走了,他必定不願落井下石,定然會成為李孜省以及其他臣子攻讦的對象。李孜省不必說,心性狹小,定是想着斬草除根的。但彈劾他的其他人卻也不想想,此人雖與尚銘交好,卻從未做過什麽惡事,又何必妄加牽連?這般有情有義的人,反倒是他覺得不錯的臣子。
謝修撰似是有些意外:“殿下覺得,情義勝過品性?”
“情義亦是品性的一種。有情有義之輩,總勝過無情無義之人。”朱v樘道,“因私而廢公固然不足稱道,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應該也有值得商榷之處。”
“殿下重情,這是好事。”謝修撰頓了頓,并未再多言,而是了然而笑。
課業結束,朱v樘再回到清寧宮時,覃吉和蕭敬已經帶着小太監在裏頭等着了。覃吉前來,不過是因許久不曾見太子,特地來瞧一瞧。蕭敬則是因着“品字”一事,特意親自過來取太子平日練的字。
“蕭伴伴何必特意來一趟?孤着人給你送過去便是了。”朱v樘挑挑揀揀,挑了最近寫的自己覺得不錯的幾十張大字,讓李廣與何鼎放在檀木盒子裏,交給伺候蕭敬的小太監。
蕭敬回道:“老奴也有些日子不曾來清寧宮了,正好陪着覃老走一趟。許久不曾過來,清寧宮還是像往常一樣安寧。人在此處,心裏頭便是有再多的雜念都消散了,着實是個清靜的好地方。”
覃吉耷拉着眉,呵呵笑着接道:“在千歲爺跟前說這些又有何用?你們都是大忙人,宮內宮外地走,哪裏像老奴這般空閑?好不容易才遇見你得空的時候,不然,清寧宮便是再好,你恐怕也不認得清寧宮的門了。”
“覃老說笑了。”蕭敬笑道,“老奴倒是想常來,就怕擾了太子殿下的清靜。”
“這裏确實安靜。”朱v樘心裏微微一震,不多時便輕輕勾起唇,自然而然換了自稱,“不過,我不僅喜歡清靜,也喜歡熱鬧。有老伴照顧我念書,蕭伴伴照顧我習字,這樣的日子才好呢。”
寒暄了數句後,覃吉與蕭敬便告辭了。朱v樘将兩人送出去,又喚上李廣和何鼎:“走,咱們去西宮瞧瞧父皇給水仙畫的畫兒。”
他終是想明白了,始終待在清寧宮固然足夠謹慎,卻并無意義。畢竟,他求的并不僅僅是“清靜”,自是不能教人輕易将他忘記。清寧宮或許是一片安寧的淨土,卻不能毫無存在感。他或許不能輕易接觸朝堂後宮諸事,以免給人拿到把柄,卻不能為父皇與祖母所不喜。這其中的分寸,還須得他自行把握。若是從今日開始仔細些經營,應當并不算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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