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棄子——

次日白柏就派了人來請她到宮裏一敘,她雖幾近整夜未眠,精神卻出奇的好。

白柏找她也沒什麽大事,只是聊聊他那木頭似的太傅,語調裏都充斥了欣喜。白莫瞧得出他對那人上心,雖然當朝律法并不推崇男男交/媾,但自家弟弟權勢通天,又一貫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她笑着聽,面上卻又極淺,心不在焉似的。

“皇姐定是不感興趣了,那咱們來聊點別的。”白柏撒嬌似的嘟囔道,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在姐姐面前仍是像個孩子,動不動就拖長了音調,叫人不由得就跟着笑起來。

“你這幅樣子可不能叫你的傅太傅瞧了去,不然定覺得你是個不學無術的小賴皮。”

“皇姐就知道取笑我,也不關心關心自己的終身大事。我不說皇姐定是不知道,肖大将軍正輪着換防回京,算着就該是這兩日了。”

肖程是當今天/朝第一将帥,和白莫也算得上交情不錯,一別數載,還是有些想念。先帝還在的時候就有意将白莫許給肖程,想到這兒白莫卻不禁失笑,偏生肖程算半個呆子,先帝三番幾次暗示他卻一點動作也沒有。雖是遵着先帝的旨意頻頻出入公主府,卻遲遲沒有下聘,叫先帝氣了好些時候。

“如此,待他述完職就叫他來天星閣一聚。”白莫起身告辭,想了想又回身補充道,“可別像傅太傅一般從正門進了,小本生意可經不起門戶大開的叫外人瞧。”

“嗯?這倒也正是我傅愛卿做得出的事。”身後白柏笑出聲,完全颠覆平日在龍椅之上不茍言笑的樣子。

白莫足足等他笑完才推門而出,一朝天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果真不消兩日,肖程就登門拜訪了。他叩門的時候白莫正趴在瓷缸邊喂着那幾尾錦鯉,許是在池塘裏游慣了,如今被關到瓷缸裏總顯得食欲不振似的。

瞧見肖程進來,白莫把手裏沒喂完的餌料一把撒了。

肖程人一向有幾分木讷,說話的時候總是認認真真的,卻少些思慮似的,總惹人埋怨。走起路來都是目視前方,沒有半點左右環顧之意。不管怎麽看,除了胡茬冒出的不少,都與年少時無異。

他見了白莫第一反應仍是先跪,“末将叩見殿下。”

白莫伸手扶了,面上雖是有些憔悴,口上卻是調笑的語氣,“受不起受不起的,全天下都知道我白莫現在不過一介草民罷了。”

“殿下不在朝中,但到底貴為皇親貴胄,又與皇上一向交好,末将自然不能亂了長幼尊卑。”

白莫引肖程到石桌坐下,才取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與陛下自□□好。”

“我自是瞧得出來。”言語間竟是一副驕傲的樣子。

“你瞧得出我與陛下交好,也瞧得出陛下革我的職不過虛設,那你怎的瞧不出我父帝想要你娶我過門?”

肖程面上一紅,聲音也細如蚊蚋,“我怎的瞧不出…”

“那是當真不肯娶我咯,是瞧上了別人家的姑娘,還是覺得本公主配不上大将軍?答錯了可要叫皇上砍了你的頭。”白莫把茶杯擱在肖程面前,雖說是些質問的詞句,話裏帶着笑,并不讓人感到如何慌張。她近來不論做什麽都有些意興闌珊之味,趕上肖程回京,難得生出幾分逗趣之心。

“并非是末将不肯娶殿下,只是當時臣一心覺得公主是定要嫁給穆帥的,先帝逼得緊,臣又怕殿下為難,才一再拖着,現在倒怪起臣來了…”

白莫有意把目光錯開,瞧了遠處的一只鳥,穩了穩情緒才說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麽。”

話才說完,肖程又跪下,卻不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而求情,“當年事發肖程不在宮中,卻也有所耳聞,肖程與穆帥同袍多年,了解穆帥為人,他不應會是如此暴虐之人。當年之事,可否請長公主徹查之後再下定論?”

“查?我又怎麽查?當日宮廷內外血流成河,當場又只有他一人。只消他說一個不字,我便信了。他卻不肯,不是承認是什麽?”白莫幾乎一字一頓慢慢地說,像質問更像是哭訴。她也想說服自己當日事實并非眼前所見,可穆涼卻連這點希望也不肯給她。

肖程不敢再說,白莫卻哽咽起來,說到激動處雙手都揮舞起來。

“為何他叛我傷我,你們卻一個個的都要為他求情?”

“你們逼我原諒他,我偏不。我不肯。我恨他到死。”

極盡癫狂之态。

她又突然平複下來,站起身,身子佝偻着,口中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麽,徑自回屋去了。

肖程一個人坐到天都黑了,他往白莫屋裏看,那兒沒點燈,不知道白莫還有沒有在哭。他與白莫年齡相仿,年少時他家室并不如何顯赫,如今出人頭地也多虧白莫一直多加照顧。他踟蹰了一會兒,想進去給白莫賠不是,剛起身,關七卻來送他出門了。

他是個再愚笨不過的人,白莫對他有恩,他記得。但穆涼是什麽樣的人,他也有眼睛去看,斷不會被旁人三言兩語左右。就算是給白莫賠不是,也絕不是承認穆涼是個殘忍的劊子手,只是自己言語過激的愧疚罷了。

但這份愧疚,白莫既不要……肖程不說話,揮了揮袖子,轉身走了。和平日穿的戎服窄袖不同,官服的袖帶很寬,甩手的時候,瞧着也極有脾氣似的。

肖程走了兩步,三兩下就翻身躍上房頂,清了清嗓子。

“白莫,我和穆涼不一樣,他死了沒誰再慣着你了!!!”

他一刻也沒再停留,順着房檐又從另一側滑出院子去了。

第二日一早白莫就在養心殿門口候着,白柏一直躲着沒見。可到了中午還不肯走,白柏又擔心她站久了吹久了生病,最後堆着笑命人去請白莫進來。

“皇姐此來是有要事與朕商議嗎?”一副谄媚又讨好的語氣,又不動聲色的暗示着他可是皇帝,萬事也要留幾分面子的。

白莫目視前方,并不看身邊的白柏,一針見血的說道,“肖程根本不是換防回京,是你叫回來的。”

白柏努力讨好的笑,盡量把語氣都放的輕柔,“人是我叫回來的,我只是擔心你煩悶,況且皇姐也是适婚的年紀…那榆木腦袋是不是說了什麽惹皇姐不快了?朕去…”

“若不是你透露,他怎麽會知道穆涼已經下獄?”

白柏笑容都僵住,他只不過是旁敲側擊的提了一下,想不到那個木頭竟然真的去給穆涼求情。

瞧白柏啞口無言,白莫也無意跟他計較,嘆了口氣說道,“等他死了,我自會原諒他。”

白柏趕緊挪了個太師椅給她,趕緊堆起笑臉不斷安撫道,“好,馬上斬了他給皇姐消氣,不複核也不審查禦批了,我看就趁着隆冬斬了正好。”

白莫不說話,她也不是動怒,只是不解而已。這麽多的人,怎麽都覺得穆涼是個好人,言之鑿鑿的,要她還穆涼一個真相。

可那樣誰來還她一個母妃呢。

她耳中充斥着聲音,細心去聽卻又聽不見。

白莫起身往外走,整個人無精打采的,什麽應有的禮數都抛個幹幹淨淨。她微仰着頭,雙手都無力的垂着,步伐遲緩,明明是二十出頭兒的姑娘,卻已顯出龍鐘之态。

身後白柏對她說了些什麽,她一句都沒聽清。她沒帶下人,于是自己去推那極厚重的門,推了幾下都沒推開。最後一次用力猛了些,腳下一絆就跌坐在地上。發髻衣冠,皆是淩亂又落魄的。她覺得臉上有液體在流,伸手一摸竟是真的。

白柏親自給她開了門,在她出門前仍不死心的問道。“若真是冬至行刑,皇姐可會來看?”

“不會。待他死後,取一碗熱血供奉于我娘親墓前就是。”

回了天星閣白莫就生了一場大病,像夢也像病,整日整日的睡着,似乎不大清醒,口中總像是夢呓似的在說些什麽。

恍惚中她總能瞧見小時候,以前穆涼長的并不高,從軍營回來卻愈發的挺拔,白莫瘦瘦小小,他總是能站在她身前。

她還記着他幼年時常穿黑衣,一塊色澤極冷極淡的翡翠總晃在腰間,說不出的好看。他比任何一位哥哥生的都好看,哥哥們的身上似乎總帶着一股奶氣,而他身上能嗅出風塵仆仆,腥風血雨,要有趣的多。

從戰場回來他就不常穿黑衣了,除了官服常穿的就是月白色,不知怎麽的也格外的好看。唯一不變的是他腰間那塊翡翠,顏色依舊是極淡的,總也看不膩。

夢裏揮不去的全是他的樣子,她想醒來,可眼皮四肢都沉重極了。唯有喉間,能溢出一兩聲焦急的嘶啞的呻/吟。

太醫來了幾遭,都瞧不出症狀,更沒法子醫治。白柏氣的挨個罰俸,卻也無用。只能瞧着白莫整日卧床,偶爾清醒的時候眸色清冷,什麽也不說。

如此挨過了半個月,冬至将至,若是再不行刑就要拖至次年秋後。

刑部派專人來問白柏殺或不殺,白柏踟蹰幾次,心下決斷,殺。既然白莫的結症是在穆涼身上,那就殺了他一了百了。比起白莫,穆涼的命就像蝼蟻一般,輕而易舉的就被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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