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入夢——

她做了個極長的夢,醒來卻只記得一點了。

記得後宮內是修了一座萬花陣的,迷宮的牆築得有些高,身量平常的宮人得略墊着腳才能瞧見遠處的走向。白莫自小就喜歡在其中穿梭,遠處她自然是瞧不見的,只能瞧見近處的牆壁,有時候在裏面轉久了迷了,就走不出來了,等着宮人來尋。

平常都是母妃極為信任的一位會些功夫的宮人姐姐抱她出來。小時候穆涼平日也是跟着這位宮人的,除卻白天跟着母妃找來的師傅習武,其他時候勞作之類,都是憑着這宮人姐姐安排。

穆涼習武很有天分,雖然還小,但只要稍加助力,就已經可以翻身上牆了。他也常走在迷宮的沿上,幫着尋找白莫。

不知怎麽的,這夢裏她蜷在一處,穆涼離她分明不遠,卻好像看不見她似的。她站起來拼命的喊,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穆涼卻好像能聽見她呼喊,瞧向了她的方向。他一躍就到了白莫頭頂的牆頭上,白莫也擡頭看他。她正想擡起手要他抱起,穆涼卻突然好像遭受背後重擊,失去平衡的一頭栽倒下來。

她就眼睜睜的瞧着穆涼摔在她面前,成了斑斑駁駁的一塊血肉。那牆不過一人多高,絕不至于的。

她周身好像突然安靜了,好像又突然充滿了穆涼壓抑的哭聲。真是晦氣極了。

她醒的時候一身的冷汗,瞧着天色她才睡過去兩個時辰而已。

白莫裹了裘襖出門,天似乎一夜之間變冷了,門口的關七抱着臂睡的很熟,衣服的毛領上凝結了水汽。天氣這麽冷,關七還在門口守着。她十一二歲起跟着白莫,一直盡心竭力。細細算來比白莫還要小上幾歲,卻也已經是嫁人的年紀。白莫合計着開了春就給她尋處好人家,大富大貴倒也不用,若是能不再做服侍人的活計就再好不過了。低人一等,寄人籬下,這樣的日子是不太好過的。

白莫雖說小心着,但踩上松枝還是吵醒了關七,她揉揉鼻子湊了過來。

“殿下,您醒了。”

白莫點點頭,過了會才說,“日後去我屋裏睡就行,好歹暖呵些。”

關七有些害羞,笑的還是很甜。“謝殿下。”

白莫讓她去忙自己的事去了,也不過就是把她支開自己逛逛罷了。關七是她貼身的女官,除了照顧她日常起居,是不必做什麽別的事情的。

白莫走着走着,就走到傭人們住着的院子,房屋前雜草叢生的,連修出來的路都被擋了大半,傭人們住的院子地處偏僻,有沒有專人打理,誰也不願意去多攬這麽個事情。

白莫門前從前是有花的,她不懂花,但是時常處理奏折是會有些煩悶的,所以窗外的花是她唯一的消遣。只是宮裏的人不懂規矩,來抓穆涼下獄的那天居然踏壞了她的花叢。

那花叢竟也無人管,就任由它一日日的枯黃下去。幾日前,白莫已經命人把它鏟平了,光禿禿的雖然難看,總比日日對着一叢日漸枯萎了無生氣的雜草要好多了。

回屋的時候桌上多了個桌爐,上面煨着一小壺湯。聞味道像是姜湯,感慨着關七的細心,白莫把壺端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燙了手。倒不是太嚴重,只是微微泛紅罷了。

今日她的确心神不寧,她只能把這一切歸罪給把穆涼送走的不習慣,或是已經決定要他的命,卻還是叫他多受了一回那藥瘾之苦的愧疚。

上一次是什麽時候了?腦中的聲音很亂,那大概得追溯到她一無所有的少年時光。

恍惚中身披星月服飾的星官在大殿上繁複的推算些什麽,最後拿着星盤來到她身旁,說穆涼與堪堪啓蒙的太子白紀命星相連,相輔相成。然後是年邁的皇祖母慈祥的笑着開口,要穆涼去給太子做伴讀,然後先帝便允了。

當時的她不敢說話,只覺得從頭頂涼到腳底,似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穆涼被帶走以後,她抓着母妃的裙擺哭,母妃卻總是那一副冷淡的眉眼,說那于穆涼而言是極好的歸宿。她不依,一味哭喊,換來的只有一個巴掌。

還有一句壓着怒火的嘶吼,“若不如此,他如何活命?”

她那時候還不懂,一個外姓的男子身處後宮是何等的荒誕。更不懂大人所說的,若是不去做太子伴讀,就要遭受的所謂閹割到底是什麽。

耳畔的聲音揮之不去,她稚嫩的哭聲,嘶吼到喉嚨都沙啞,她什麽都不要,只想要穆涼回來,兒時那哭喊到窒息的感覺好像回到了白莫身上,叫她狼狽的跌坐,不自覺的就紅了眼眶。

從日日相處,到極少遇見,她每日被關在屋裏學女紅,穆涼又似乎整日跟在白紀身旁,就像曾經對她一模一樣。

她那時候最怕的,就是和穆涼斷了聯系。于是借着各種借口去偷見他,她從未如此痛恨過規矩等級森嚴的皇家,若有一朝能重權在握,定要大刀闊斧的廢了這折磨人的重重管制。

只是如今,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了。天下人如何身處水深火熱,或是皇家的規矩下囚禁了多少和她一樣的孤獨的人,對她而言不過是折子上的一行字罷了,與她又有何幹。

她要将母妃扶上高位,要給那人高官厚祿,卻一樣都沒實現。

白莫的臉被桌爐映得極紅,眼裏分明有水光粼粼。

過了不多時,桌爐就熄了,裏面填的銀骨炭不多,但若是及時翻弄還是可以多燃一會。白莫懶得打理,就趴在桌上百無聊賴,或是撥弄兩下桌上的茶杯。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白莫借着清冷的月光偏頭看去,蹑手蹑腳的,是關七。

“您還沒睡啊。”關七湊過來,撥了撥炭火,屋裏頓時又亮堂了些。

“有心事,睡不着。”白莫仍趴在桌上,瞧着複燃的點點火光,并不是太想說話的樣子。

“奴婢想着殿下回來還睡,就沒填多少碳,瞧着火光暗了還當您是睡了。您若是不睡,奴婢就去取些炭火給您添上。”關七說着就端着火盆要走。

“不必忙了。”白莫說着,指了指對面的梨花木凳,“坐吧,陪陪我。”

關七受寵若驚的樣子,紮着的兩根辮子快要翹到天上去了。她雖然常常在白莫身邊侍候,但對她仍是崇拜極了。尋常的女子哪個不是做着伺候人的活計,或是依附男人而活,哪怕是和白莫一般有着極好家室的,追究到歷史先人上也找不出幾個女子,有這樣搬弄朝局的本事。

白莫看着好笑,卻又笑的很是費力的樣子,瞧着有些蒼白,聲音也是悶悶的。“我家關七性子可人,手腳又勤快,日後不知道是叫什麽樣的男子讨了去。”

關七在她面前也并不拘禮了,嗓音似乎仍是稚氣,撒嬌一般,“殿下淨開我的玩笑,關七可不嫁人,日後殿下嫁了人去,關七還要跟着殿下呢。”

“那可不行,關七總不能跟我一輩子啊。”

“關七定要跟着殿下一輩子的,真到了下面,關七也還要服侍殿下。”

“又不是孩子了,怎的說話還這般幼稚。”白莫失笑,明明只是一句胡話,卻讓她眼底一潮。可一輩子,真的有人能保持一輩子心性不變嗎。

“這世上對關七最好的人就是殿下了,殿下去哪,關七就在哪,趕都趕不走。”

“那穆涼呢?”白莫壓低了聲音,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

“穆帥在關七眼裏是個好人。”關七語調極為天真,并不避諱白莫是否會介意。她家主子極寵她,平日不論什麽事,她一向都坦白來講,半點都不必隐藏什麽的。

“好人?好人害我家破人亡,好人濫殺手無寸鐵的宮人,好人手段殘忍虐殺廿六。”白莫似是有些動了怒,語氣卻并不如何急躁。她極木讷的一字一頓的說着,聲音都有些飄,像是她也不确信那是真的,還是只是區區一場夢。

關七不知怎麽安慰白莫,但她卻也無法說出昧心的話。塞北戰亂貧起,她遭人擄進敵營,是穆涼不僅饒了她一命,還将當時尋不到父母的關七帶回京城安置。又過了些年,穆涼還特意來信說已尋到她的父母,将兩位老人的問候一并帶到。

她眼裏的穆涼值得上世間一切美好的詞去形容,絕不是一個叛徒,一個懦夫。哪怕白莫再恨他,關七也不會曲意逢迎,她仍然相信,總有解開誤會那一天的。

“他已是将死之人,殿下也不必再憂心,好壞之類還是交給後人去評判吧。”關七起身放肆的拍了拍白莫的肩膀,後者先前仍楞着神,總算叫她拍醒。

“也是。”白莫笑了笑,果真沒有生關七的氣。她起身活動了活動,窗外的天仍是黑着。

關七把裘襖給她裹好,“更深露重的,殿下當心着涼。”

白莫把關七趕去睡了,自己就站在窗外,靠着房門一直瞧着天地相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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