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紙燈——

穆涼搖搖頭,不再想了。他扶白莫上了馬,牽着缰繩在前面走,時不時的回頭指點一下白莫手腳如何發力。白莫雖說先前的确是一腔熱血要學騎馬的,但她頭一回坐上馬背,搖搖晃晃的又沒個穩妥的東西借力,雙腿用力的夾緊,手也顫抖着死死握着缰繩,就差整個人抱在矮腳馬的脖子上了。

穆涼停下安慰似的摸了摸馬頭,“你和它較着勁,它也會緊張的。”

白莫一時沒聽懂,只覺得被晃得七葷八素,難受極了。

“你要配合着它的步子,不要試圖控制它。”

白莫棄了缰繩,自暴自棄的抱着馬脖子,撒嬌一般說道,“我不行,穆涼,我不會,你騎給我瞧瞧…”

穆涼瞧着這匹矮腳馬,似是有些嫌棄,但還是依言扶了白莫下馬,自己翻身上馬。

他手裏的缰繩只是随意的搭着,腿在馬肚子上一蹭,極輕松的就叫那馬匹走動起來,他的身體也随着馬匹律動一起一伏,瞧着好看極了。

白莫瞧着穆涼專注的策一匹矮腳馬跑圈的樣子,不僅笑起來。

穆涼缰繩一提,那馬就慢下來,停在白莫身前了。

“可學到什麽了?”

白莫站的極正經,雙手後背,理直氣壯的說道,“未,未看清。”

穆涼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很是好看。

白莫給自己打着氣,又登上馬鞍。那馬卻知道她人善可欺似的,往前走了兩步。她還尚未坐穩,又覺得怕極了,身子一颠整個人又抱在馬脖子上。

白莫緊張的擡起頭,正瞧見穆涼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

如此笑笑鬧鬧的,白莫漸漸的也總算學會了騎馬。起初仍是不擅長,那馬總是有意扛缰,任她折騰就是不肯走動一步,叫她難堪極了。

她學的很慢,足足花了近半年,似乎生來就并不擅長這東西。她愈發整日整日的和穆涼厮混在一起,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相處的極為和諧。就好像沒人提,就能當過去沒有發生過。

但有的時候,有些話有些詞句,還是讓白莫忽而覺得難受。

就比如,她要送穆涼一匹伊犁馬,日後二人一同策馬出游,想着就格外有趣。穆涼婉言謝絕了。

又比如,白莫學會騎馬以後常常在院子裏策馬馳騁,跑的極快,偶而看到穆涼緊張的神情追着她,就裝作慌張的松開缰繩,偷空去瞧穆涼的反應。穆涼飛快的掠到她身邊,替她去拉扯那缰繩,卻拉不住似的,整個人被帶的踉跄。

白莫接過他手裏的缰繩,用力一扯就停下了馬,并不費力的。

穆涼放下心來,瞧着自己的掌心,神色有些複雜的合上手掌。

白莫本意只是開個玩笑,想瞧他慌張的樣子。但瞧他拉不住那缰繩,她也就沒了玩心。

那馬雖然跑得的确很快,但只是挽住缰繩而已,她一個女子的力氣都足以。他卻不行,畢竟傷筋斷骨,又何止痛那一時呢。

她心極疼,她不是成心要帶給他難堪的。

穆涼卻并未說什麽,只是順了順馬匹的鬃毛,替白莫牽住它,便于她下馬。

白莫總覺得良心難安,又不知說些什麽好,低着頭不肯走開。

“殿下要降我的罪嗎?”

白莫詫異的擡頭,穆涼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樣,瞧不出什麽情緒的。

“不,怎麽會?”白莫雙手緊張的絞在一起。

“護主不利,穆涼認罰。”

“你舊傷未愈,我自然不會怪你。”白莫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補充道,“要不要我請禦醫來開些調理的方子…?”

“無礙。”穆涼牽着馬走了兩步,“今日穆涼身體不适,先行告退了,殿下也早些歇息吧。”

白莫心中愧疚,卻又覺得自己滑稽極了。他的斷骨已經斷了這麽多年,現在調理又有什麽用呢。

雖說前一日隐約有些不歡而散,她覺得穆涼似乎覺察出她是在戲弄他,連話語間都不是平日那種溫柔,而是隐約有些負氣,她卻又沒法開口問,第二日只得仍是強打起精神去找穆涼。

穆涼也權當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依着她騎馬出門。

穆涼在白莫身邊走着,往常這時白莫總會撒開了跑,很快就落下穆涼很遠,她繞上兩圈,再往回走走,差不多正能遇上穆涼。

但今日她心中煩悶,馬匹也通曉她的心意似的,走的極慢。

平日裏穆涼叫她慢些,她總嫌啰嗦。但她其實是不該如此的,她學藝不精,穆涼又使不上力,若真的策馬奔騰出了岔子,沒人救得了她。今日一路她想的極多,馬匹一步一步的踏着,穆涼見她心不在焉也就替她牽着缰繩,一路一句話都沒有。

到了晌午,白莫卻收到了祝禦醫的來信。白莫的住址雖是沒告訴白柏,但祝禦醫是來過的,白柏就命他給白莫寫了封信。信上不過也就是催她回京罷了,時至年關,大小事務都會變的忙碌起來,她又找不到借口推脫。正趕上她近日不敢多看穆涼,總覺得愧疚。況且她也記挂着穆涼臂膀無力,想着或許禦醫能找到什麽恢複的法子,于是心下決斷,答應了回京。

但她是不舍得放穆涼一個人在這兒的,又不敢瞞着他把他騙到京城裏,于是她和別翠合計着,旁敲側擊的問了幾次他對京城的看法,他都不願回想。白莫嘆口氣,最後還是由着他留在此處,只身入京去了。

處理積壓的奏折,幫白柏謀劃着給近來立功的臣子的封賞,一連幾日白莫都是在皇宮裏陪着白柏過的,白柏心思細膩,總是瞻前顧後。稍有些改革意味的政見就不敢獨自決斷,等着白莫和傅杞來商讨,白莫又不在宮裏,許多提案一時都積壓了下來。

這些天傅杞也是在宮裏的,只是白莫困極了就留宿宮中,傅杞卻是不論如何都要回府上去的,白柏也不攔着,完全瞧不出什麽異樣似的。

白莫心裏裝着穆涼,一時間并沒在意弟弟是否反常。直到傅杞走後,白柏連摔了兩疊奏折,白莫才回過神來。

“皇上的專于朝政,原來全是做給太傅瞧的呀。”開口便是揶揄。

“皇姐就不要笑朕了,傅杞年初就要娶妻了,朕已經準了。”

白莫的笑似乎凝固在臉上,她瞧的出白柏是真的喜歡極了,所以才如此氣急。

她記憶裏的白柏啊,是個總喜歡撒嬌的孩子,他想要什麽,只管甜甜的笑上一笑,就都手到擒來了。

“朕又攔不住,若是不準,他便要辭官歸隐…”

白柏似是要哭,又忍着。他起身走在空空蕩蕩的大廳裏,這裏他設宴招待過許許多次傅杞,小到是一盞宮燈,都知曉他的心思。

可是,可是。

白莫無法安慰白柏,這樣的事本就不合禮法,她本以為白柏的權勢好歹可以拖着傅杞,卻想不到他是那樣耿直的性子,竟然以辭官相逼。

好在白柏雖然痛苦,卻深知自己身上的重擔。盡管心中百般不願,卻還是把一應的事物都處理的很是得體。

年前的封賞已經分發下去,幾項考量推敲過的新政年後也會陸續施行,白莫難得空閑下來,心底突然就脹滿了思念。

她幾乎沒有遲疑,策馬疾馳想在第二日上朝前搶出些時間去看一看穆涼。今日是年關,她不希望家裏冷冷清清的。

是家。

她趕到的時候還不算太晚,但時至年關,街上早就沒有行人了。踏進院子的時候正瞧見穆涼,他腳邊放了一根蠟燭,恰能照亮他的周身。白莫定睛一看,他居然捧着一盞孔明燈。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一個字,“安”。

那字跡恣意潇灑,龍飛鳳舞。

“許了什麽願?”

穆涼閉着眼睛,聽到聲音似乎有些驚吓,但他不動聲色的把願許完,才慢慢的睜眼回道,“平安喜樂。”

穆涼把紙燈轉了轉,另一端放在白莫手裏。他的竹條削得極薄,紙角都修整的極其細致,棉線細細的捆紮好。

此處是并無旁人的,白莫若是不來,不知是何人陪他放這盞燈?

心底的答案,竊喜呼之欲出,白莫手底不自覺的抓緊,連何時點燃了蠟燭都不知道。

“若是我不來…”

穆涼把手放在白莫的手上,略略使力讓她松開了紙燈,他仰着頭看緩緩飛起的燈籠,整張臉都浮現一種燦爛的顏色。

“此願,為殿下所許。”

“你若不來,燒了即可。”

穆涼轉過身,自言自語一樣的說道。他從窗沿上拿下來另一盞孔明燈,連筆墨都備好。

“此願由殿下親自來許吧。”

白莫提筆不假思索的寫道,“遺世獨立”。

他願她平安喜樂,她願他們可以遠離市井,遺世獨立。

穆涼沒說話,只是低垂了眉眼,幫她把紙燈扶好。

白莫想問他是怎麽磨練出這樣的手藝,卻又突然想起書中是有提過,軍中有這樣的傳遞消息的方式。穆涼十二歲就從軍,在軍中度過了六個年頭。他所看到學到的東西,許多她都沒機會見到。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就像軍情帖上的傷亡,在她看來只會是一串數字,于穆涼而言卻是活生生的命,是流經千裏的血,是堆積成山的屍骸,是耳畔連綿不絕的哭號。

很多東西,白莫沒見到過,沒體會過,沒經歷過,光憑想象是想象不出來的。她知道很多事情是痛的,但不知道有那麽痛。

白莫松手把燈放走,她有許多話想說。說她們年歲都不小了,若是他願意,她可以向皇上讨一紙婚約的。

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孩子都該過了啓蒙的年紀。

但是她又不敢說,穆涼與她之間糾纏了太多年了,甚至她都沒信心他們還能不能走下去。

她們都太寡言,她的不坦率和他的隐忍,讓他們遇到問題受了委屈只會生生往肚裏咽。

白莫不說話也不走開,穆涼就也陪着她沉默着面對面站着。他看着白莫身上的黃衣,眼前好像只剩下這一抹明亮的黃色。起初她是不能着黃衣的,正紅為嫡,她一介嫔妃所出,稍正式的場合都要穿粉衣的。只是她少年心性,不肯彎折的時候是決計不肯屈居人下的。所以那時候她的言語行為,常常亂了尊卑。自那會兒起白柏就常替她求情,他們一向關系好極了。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情,她各處遭人打壓算計,連帶着白柏穆涼都跟着受苦。那以後她才漸漸的收斂棱角,韬光養晦,只為求一命生機。

宮門就像一座牢籠,把大人都囚的喘不過氣,就更不要說孩子。在一衆皇子之間,她總是低着頭,極少說話,偶爾卻仍能瞥見她眼底貪婪的光。

白柏登基以後,命人改了龍袍的儀制,給白莫量身打造了一份,多少人說他亂了綱常歷法,他卻執意如此。這江山這龍椅,哪個又少的了她的一半。白莫沒收,白柏自然不肯。于是白莫開始穿起明黃色的衣裳,這天下都沒有第三個人敢穿的顏色。

它像一個官銜,像一個牢籠,像一個禁锢。卻不再是一個身份的象征,白莫已經過了那幼稚的年紀。這身黃衣彰顯尊卑禮數,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那又如何呢。

她自小就貪婪極了,起初總是藏不住,連先帝都說她狼子野心。可娘親死了,穆涼叛了,她突然就什麽都不想要了。

她沒忘,更沒有裝作忘了。她只是突然就明白了,在她心裏比起讓穆涼償命,她更想那個只會追随着她的穆涼能回來。

白莫聽見打更的聲音,她這一夜還可以睡兩個時辰,然後就要起身往京城趕。她拉着穆涼,進了穆涼的房間。白莫把他推在床上,環抱住他側身躺下,穆涼想掙紮,看她的樣子卻又有些不忍。白莫喃喃地說,“讓我睡一會…”

積壓的事物太多了,白莫接連半月休息的都不好。這一天又奔波了幾十公裏,着實累壞了,她身上似乎還有塵土的味道,但是并不惱人。平日裏她決計是不肯就這樣入睡的。但她實在是困極了,甚至連平日的瞻前顧後都沒有了。她只想抱着穆涼安安心心的睡一覺,什麽也不想。忘掉過去,不問将來。

一夜無夢,白莫起身的時候穆涼也已經醒來了,他一直不敢動身,怕白莫被他吵醒,甚至悄悄的提着一口氣。她是環抱着他,一只胳膊是壓在他身下的,時間久了勢必會發麻。

白莫雖然起了,但卻也沒讓穆涼起來服侍,門口的別翠倒是被她叫進來給她穿衣。穆涼坐在床邊,身上的衣服仍是月白色,他雙手撐着床沿,有些不知所措。照理說,她是主他是仆,他是該去伺候她更衣的。但他是個男子,似乎不合理數。

白莫轉身的時候看見他盯着自己腳尖的樣子,不禁就笑起來。

“你繼續睡。”白莫說完推開門,屋外還是黑的,天邊有星月可見。

穆涼站在窗前看那個打着燈籠的溫暖的小點一跳一跳的跑遠了,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但是他也是睡不着了的,起身裹了件毛茸茸的大氅,在夜色中從牆邊拿起一根竹竿,煞有介事的舞弄起來。別翠迷迷糊糊的,能聽見窗外舞動的風響。這竹竿她也熟悉,是前幾日穆涼叫她去找的,她在集市上尋了幾日,才找見了幾根。竹竿是有些陳的竹竿,不像是嫩竹一樣帶着濕氣。某一段有一條小小的裂縫,本來兩頭不算整齊,穆涼三削兩砍的,也就修的平平整整。

穆涼在軍中是慣用槍的,槍頭的紅纓總是靈巧翻飛,煞是好看。但他習武也習了許多年,刀劍之類也都會用。先前也有人獻給過他一對彎刀,通體全是漆色,只有手握的那一節是紅線纏着,整個形态像是自然流動而成,挺好看。這不是天/朝慣制的兵器,穆涼也不會使,但看在它好看,也就留着了。

只是後來白莫讓他瞧着把他慣手的東西一一熔了,大到刀槍劍戟,小到平日裏慣常戴的玉佩流蘇之類,都毫不吝惜的一一毀掉。

前些日子白莫有意要賠給他一塊翡翠,他認認真真的瞧了,有些成色的确是很好看的。但他總覺得,白莫賞的,和他自己的仍是有分別。

想着白莫,穆涼手下的動作又凜冽了幾分,連手指都不自覺的握緊。他走了神,身體又不是鼎盛時期,不經意的竹竿就脫了手去,一端抽打在他身上。好在是陳年的竹子,幹枯的早就沒了韌勁,若是嫩竹打在身上還會更疼些。

才脫了大氅,不知怎麽的風好像突然大了些。在耳邊刮着,他的眼前突然有些恍惚。旌旗,落日,軍號。

像是過了一輩子一樣,輝煌事物總是過眼雲煙,他努力過,掌心最後仍是什麽也沒握住。

穆涼笑笑,躺在狂風大作樹葉紛飛的地上,困倦極了似的閉上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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