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回京——
他瞞了這些年,瞞得他都要忘了為什麽要如此固執。
白莫一向自視極高,若是讓她知道自己并非皇室血脈,不知會生出什麽禍端。若只是血統不正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占了近在眼前的穆涼的身份。想象得到,她也許會留下一紙文書,只身離開,還他的體面。她一向都最是高傲,一定不能容忍的。
穆涼以前總怕丢了她,如今卻再也不怕了。
他更怕的是自己習慣了白莫的溫柔,卻又遭遇她的無常反複,所以,不如全都說出來,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他當年什麽都沒想,甚至也沒有猶豫。手起刀落,屍橫遍野。倘若湘妃娘娘不自盡,他也絲毫不會手軟。他只知道,瞞不住這消息,白莫會走的。
他活了半輩子都遭人輕視,被重重等級制度壓的擡不起頭,不能再讓白莫也遭受。不能有旁的人知道,不能讓白莫的身世有絲毫的污點。他捧在心尖上的白月光,容不得他人一點的亵渎侮辱。
至于他就沒什麽所謂了,演好她近旁的一條鷹犬,是死是傷,還是殘廢,他都不在意的。
他以前,大概的确是這樣想的。
但是在獄中他雖然寂靜的無法自控,但也多了許多時間去反省他自己。于他而言,牢獄不是一場劫難,而是一個機會。白莫終于肯放過他,他也該把過去的深愛割裂。
他不知道如今白莫突如其來的好是因為什麽,但他也不必費神去想。他把該告訴她的告訴她,求一個心安罷了。
反正,大抵就是瞧他吃軟不吃硬,待他好些,再問個緣由吧。
他背負着這個秘密走了太久太遠了,全盤托出後反倒覺得輕松不少。只是手裏的翡翠仍那麽沉,好像握不住了似的。
他始終沒問,這塊翡翠是本就在那嬰孩身旁,還是湘妃娘娘刻意給的。但是他又隐約知道答案,這翡翠的成色算不得上乘,宮裏是沒有的。
所以這在那女嬰身旁的翡翠,又在他身上挂了那麽多年。把他們兩個的命運糾纏的誰也理不清了。
穆涼在房門口就收了傘,直挺挺地站着,也不進屋。他雖然本該是一身輕松了,但思緒又亂的可怕。
而白莫的恐懼就更甚了,她前一刻還在想如何勸說白柏,如今卻已經自顧不暇。
她是自滿極了的那種人,她算天算地,卻連自己都沒有算清。她交好的帝王并非是她的血親,她所擁有的王位甚至是從旁人手裏搶來的,若如此,那她自出生起,就愧對穆涼了。
那穆涼呢,他瞞了那麽多年,他痛不痛苦?她對他當真苛責惡毒之至,他如何忍得住不說。
她太自以為是了。她以為自己手握天下,以為自己權傾朝野,可她是誰呢。她若真的沒了這一切,她又該如何呢?
白莫混亂極了,屋外的雨聲又極大,攪得她心煩意亂。
第二日穆涼似乎有些風寒,昨日他淋了雨,身子本就弱。
不自覺的想起白莫,她近日大概是不會來了,他們兩不相欠,她也是時候該趕他走了。
還未回過神來,門就叫人推開了。白莫端着早點,臉上帶笑的招呼道,“今兒我起的早,到夥房裏揀了順口的點心。”
穆涼瞧着她,仍在愣神。
“再不來可就要涼了。”
“你…”
白莫把手上沾的點心都撣了個幹淨,神情極為認真,“我想過了,你若是要這王位,我們便昭告天下,把這一切的錯全都改過來。至于我…我去求求皇上,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也不至于讓我落魄到街頭是不是?”
見穆涼沒什麽反應,白莫又小心翼翼的補充道,“若是不要,我就封你個一官半職,日後你就留在我府上可好?”
穆涼瞧着她的眼睛,他想離開,可那些拒絕的詞句像是卡在喉嚨似的,不上也不下。白莫一定是吃準了他根本無法拒絕,才要如此這般賴皮似的叫他做抉擇,最後他只能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你想要什麽,我全都給你。你就安安心心的,陪着我……”白莫瞧着高興極了,拉着穆涼來用早點。
原先雖然也不提這事,卻總有些芥蒂,如今講清了,兩個人相處的就更舒适些。白莫平日仍是花大把時間和穆涼處着,甚至比從前更放肆些。
正值隆冬,又才下了場大雨,地上坑坑窪窪的地方就結了冰。
白莫蹦蹦跳跳的在幾塊薄冰上來回走着,穆涼揣着手站在屋檐下瞧着,神色如常。偶爾也是會笑的,大多數時候還是說教。白莫嗯嗯啊啊的應着,被說教也高興。
如此日子一直嬉笑着過,開了春,白柏又差祝禦醫來信了。
傅杞婚期将至,白柏邀她一同來看,也順道邀請了穆涼。
白莫覺得這是個絕佳的把穆涼拐進京的機會,于是拿信給到穆涼面前。
“雖說是差人寫的,但也算得上半道聖旨不是?”
“可…”
“你當年對白柏立誓,如今白柏邀你一聚,這誓就當未曾有過,不就好了嗎?”
“我…”
“況且傅太傅你認得,他娶的是先皇後的侄女,你也見過的。”
穆涼被堵的無話可說,皺着眉想該如何推脫。
“總不能又叫我一人進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好生孤單。況且酒席上若是有人敬酒,我又推托不開…”
“殿下貴為…”
“可憐我還未婚配,又如花似玉的,保不齊誰就對我起了歹心…”白莫拉着穆涼的胳膊,大言不慚的撒嬌道。
穆涼嘆了口氣,終于是拗不過她。
白莫特意安排了馬車,冬日路滑,她也盡量不策馬而行的。馬車是公主府裏常用的一架,內飾裝潢暖和極了,又很是寬敞,和穆涼兩個人仍有餘綽。
在馬車上白莫仍不留餘力的哭慘,撒嬌。搞得穆涼已經就分不清那個總低着頭沉默寡言的女孩是誰了。
馬車腳程不快,好在仍是在婚期前兩日抵了皇宮。
白莫硬拉着穆涼到宮中去見白柏,穆涼似乎有幾分抵觸,但又說不過她,最後還是由着她了。
“白柏,你瞧我把誰帶來了。”白莫高興地連天子名諱都叫出來,整個人更是腳不着地似的。
穆涼要跪,白柏卻攔了,免了他的禮。
“回來了就好啊。”白柏拍了拍穆涼的肩膀,臉上雖然帶笑,卻似乎又總顯得幾分疲累。
“謝皇上救命之恩。”
“诶,哪裏的話。我如是不救你,皇姐可要怪我的。如此算來,皇姐倒也該謝我一謝。”
“就知道耍貧嘴,如今又不惦記着你的太傅大人了?”
“自然是惦記的,可又比不上惦記皇姐,總擔心皇姐一個不小心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可…”
“可瞧着皇姐這小別勝新婚的模樣,倒顯得朕的憂慮是多餘了。”
白莫屏住呼吸,小心的側頭去瞧穆涼,生怕他生氣。可他仍是面色如常,再細看又覺得他的耳尖似是紅了,白莫也終總算安下心來。
“你還是多想想你的心上人吧。”白莫把禮單鋪展開來,“瞧瞧有沒有什麽要改的。”
白柏草草一看,就把禮單甩到一邊,氣鼓鼓道,“若是問我,我倒要送些白布白綢去,瞧他要怎麽結。”
“這門親事倒是你尋的還是他親自尋的?”
“自然是他自己尋的,也不知道尋個好些的人家,區區一個失了勢的老貴族,他們掌權的時候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黃歷了,整日把自己當個人物,頤指氣使的樣子看了就生厭。那女人人老珠黃不說,長相又算不得清秀,怎麽配得上儀表堂堂的傅太傅?”
“況且先皇後頗為嚣張,先前又欺朕年幼,叫朕受了好些苦楚,朕沒誅她九族已是心慈,反倒挖起朕的牆角來了。”
白莫想起穆涼曾在東宮中侍奉左右,與先太子白紀也算得上親近,生怕白柏的話讓他難堪,于是趕緊接過話茬,“那在皇上眼裏,我是不是也人老珠黃了?”
“嗯,皇姐自然也已經過了嫁娶之年,不過也總算謀了個好人家,不叫朕擔心了。”
“等傅杞的婚事辦完,朕便拟旨,是官複原職好還是封個虛職好呢?皇姐中意哪一個?”
白莫認真的思考着是要穆涼如何,他的身體狀況算不得好,若是回了戰場刀槍無眼,自是不可行。可他那樣的人,若只是做些閑職,整理整理書卷之類,又總覺得有些浪費。
“臣下…無功不受祿。”沉默了許久的穆涼終于跪下,眉宇之間皆是寡淡,高官厚祿,大概只有在不經事的少年時才看得格外重要。
“怎麽無功,你替朕解決了個大麻煩,當然要賞。況且愛卿的本事滿朝文武都瞧得見的,誰敢說個不字。”
“臣有罪在身,又身患頑疾,無名無功,與長公主殿下門不當戶不對…”
“朕這不是要為你加官封爵了嗎?”随即又像是發現了什麽大事件一樣,極為驚詫的問道,“難道你不願娶皇姐?”
穆涼不知怎麽的,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詞句,他又倔強倨傲,忍着不肯答應下來。
白莫覺得氣氛難堪極了,她雖愧對穆涼,但到底還是一朝公主,臉上還是要幾分薄面的。
“臣…”
“你就別刁難穆涼了。他做什麽,都由着就行。”白莫說完轉身就往外走,氣氛尴尬的她面上有些燒,難堪得厲害。
穆涼轉頭去看她,幾乎不做停留的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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