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重歡——

祝柳先前話裏話外都并不是針對他,反而更像是針對那位下令派兵引戰的皇上。

“是這樣的。”祝柳瞪大了眼睛,眉頭微皺,“前些日子有一隊官兵巡山,被落石砸傷。我覺得此事蹊跷就派人去查。”

“今早探子來報,說那不是什麽自然落石,而是有人在懸崖上搞鬼,衣着舉止,分明不是吐蕃人,倒像是我們的人。或者說,是皇上的人。”

穆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問道,“是不是龍門天險?”

“是。”

看着穆涼的樣子好像并不驚訝,突然,一個念頭在祝柳腦中瘋狂滋生,她的聲音隐隐有些顫抖,“剛才的人,是你叫他支開肖程的?”

“你早上做的…也不只是立威,而是借故試我?”

“我的探子,你早就發現了?”

穆涼咧嘴笑了,聲音輕飄飄的,“來的路上總覺得有人跟蹤,就稍微注意了點。不知來者善惡,于是稍加試探。想必這一切是背着肖程做的,所以自作主張把他支開了,祝姑娘介意嗎?”

“不…不介意。”

“不過,姑娘的怒火,倒是算計之外的。”他笑意更甚,語意裏有濃濃的取笑意味。

“那真是…榮幸啊…”祝柳僵硬的回道,并且暗自發誓要離這個男人遠一點。

“祝姑娘,我的傷如何了?”

祝柳甩甩頭,這才回過神來,側耳去聽,穩健的腳步已經走到營房門口,來人正是肖程。

她斂了思緒,低垂着眉眼,“脈象虛,跟垂垂老者無異。況且你這斷骨…”

“不知是接的不好還是屢次受傷?”

穆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斷骨未愈之時,确又損傷了幾次。”

“斷骨骨位不正,不僅肢體乏力,而且極易再次斷裂。”祝柳皺起眉,他年歲不小了,骨質只會越來越脆,長此以往,他的後半生都岌岌可危。

“那該如何醫治?”肖程在旁問道。

“就目前而言…毫無辦法。”祝柳低着頭,束手無策的樣子。骨骼已經長成這樣,總不能打斷再接,更何況就算可以…也沒人可以保證能做的會比現在更好。

而且,穆涼腕上的傷也格外惹眼。他氣力不繼,除去斷過骨以外恐怕連腕上筋也斷過,但好在他似乎有常常鍛煉着,恢複得還好些。

“怎麽會毫無辦法?”

穆涼打斷他的話,“如今這般也好,穆某好歹沒有活成一個廢人,不是嗎?”

他在笑,可舊疾難醫的分明是他啊。

肖程不說話了,像是自己跟自己生着氣。

瞧得出,祝柳的心情也并不如何好,她沉默着收好藥箱,跪坐在一邊,也是一言不發的。

直到夜幕都黑了,肖程似乎下定決心似的,“若開戰,末将原替将軍出戰。”

穆涼擡眼去瞧他,只一眼就讓肖程隐隐有退縮之意,但他很快就斂了情緒,仍是一副随和極了的樣子,“此事穆某自有定奪,天色已晚,肖将軍祝姑娘請回吧。”

穆涼甚至沒送他們,只是坐在案幾前發呆。先前叫他懷疑龍門天險的,自是因為察覺有探子。如今祝柳主動向他坦白,自然沒什麽可擔心的,可不知怎麽的他了解得更多些,卻更加沒底了。若如白柏所說只是應戰,是不必另派一隊人馬,甚至先一步就來部署的。除非,一定要有什麽不得不開戰的理由。

恍惚之中就過去了近三個月,穆涼仍每日參與操練,身體似乎變好了些,可又顯得微乎其微似的。吐蕃派過幾個小隊來刺探軍情,穆涼一個沒殺,全權平安送了回去。

先禮後兵,他一貫都是如此的。

吐蕃見自家探子讨不到好處,似乎消停了些,穆涼先前忌憚鎮中仍有鄉民不願離開故土,如今鄉鎮搬的幹幹淨淨,他也不再怕什麽。只是事關家國安危,他也不可能輕舉妄動。

他在軍營裏不常想起白莫,只是偶爾看見祝柳和肖程撒嬌,不禁覺得和白莫大有不同。

祝柳算得上是絕頂聰明的那種女孩,相比之下肖程就顯得缺少算計。但不知怎麽的,祝柳偏生就喜歡呆子一樣的肖程,大概因為他真實又鮮活吧。

反觀自己,就像半截埋進土裏一樣,愛不動,也恨不動。他更願意遠遠的躲開人群,省的讨人嫌。

這一日穆涼正對着地圖沉思,突然屋外一個士兵來報,說軍營中來了大人物。

穆涼起身出門,遠遠地看見所有官兵列隊,肖程站在最前頭。

所謂的貴客有三個,皆是策馬而行,走的極慢,在享受衆生的昂首注視似的。

行在最前面的一個長發高束,眉眼疏狂,身上明黃色的衣裙随風而起,張揚肆意極了,只可惜騎了一匹矮腳馬。

他愣在遠處,白莫。

細細算來,他也有小半年沒見她了,不知怎麽,竟覺得她又瘦了些。

白莫下馬,肖程領着一衆官兵跪下。穆涼遠遠的愣在原地,不知該不該往前走。

白莫越過肖程,徑直朝他走來,一步一步,堅定又輕快的。

“見過長公主。”穆涼跪下,腰間的佩劍和什麽東西撞在一起,一聲脆響。

“你和我還拘禮什麽嘛。”她笑吟吟的伸手扶起了穆涼,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對肖程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也起身。

“邊關離亂,殿下如是無事,盡早回京為好。”

“自然是有事的,我可是作為督軍而來。”

穆涼把白莫請進屋中,肖程自覺的早早躲開了。

“殿下來這做什麽?”穆涼把門關上,皺起眉問道。那聲音裏帶着十足的責怪,瞧得出隐隐有些氣急。

“都說了,督軍,督軍。”白莫倚在将軍椅上,穆涼的外袍還披在椅背上。她頭一回見這種将軍椅,新鮮的緊。

穆涼不想再與她争論些沒用的事,“趁着戰事未起,趕緊回京去。”

“我奉旨而來,你憑什麽叫我回去?”白莫仰起臉,那神态分明寫着你奈我何。

“皇上怎麽會突然派你來…”

“我奉的可不是皇上的旨意,是長公主殿下白莫的旨。”白莫狡猾的一笑,唇角全是得意。

穆涼被氣的想上去扯她的領子,他這麽着急,她卻還有心思跟他玩這種文字游戲。

“不過,有事跟你說倒是真的。”白莫順手把桌上半掩着的羊皮地圖鋪開,那地圖很長,案上都放不下,有小半垂在地上。

“什麽事。”穆涼一直站在門口,似乎在刻意和白莫保持距離。

“我渴了穆涼…”白莫撒嬌一般的說道。

“你…”

“我趕了那麽遠的路,歇都不敢歇,天氣這麽熱,穆大将軍連口水都不給我喝嗎……”說着說着就賣起慘來,嘟着嘴把桌上的東西都推亂,仍不解氣似的背過身去,不再理他了。

穆涼嘆了口氣,給她備了水,送到她近旁的桌上。

白莫抱着水杯,神情也終于嚴肅起來,“其實呢…我查到白柏另派了一隊人馬,現在已經混入吐蕃境內了。”

穆涼呼吸一滞,大規模動兵、搬遷,已經讓他們暴露在吐蕃人眼裏了。若是這時吐蕃境內出現□□,他必将難辭其咎。

到時,不論吐蕃人想不想,都勢必會開戰。目前來看,吐蕃也是主和的在多數,所以遲遲沒有開戰。兩軍開戰必然兩敗俱傷,穆涼雖然認為戰的利大于弊,但僅限于敵若戰我必迎戰的保守姿态,而不是要以一些下三濫的手段逼敵将挑起戰亂。

“皇上的意思是…”

“你猜是為了引戰還是裏應外合?”

“依現在的局勢,開戰只是時間問題,皇上下令如此……也無可厚非。”

“我大老遠來告訴你,你卻給他開脫上了。”白莫把水杯不輕不重的拍在桌上,面色故作凝重。

穆涼低頭不語,白莫只好又堆起笑,一副輸了的樣子談起旁的事情,“瞧他每天為了傅杞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都不忍怪他了。”

“你不在京中,我常去找茜桃,傅杞不與她同房,每日早出晚歸,常常躲她。”

“傅杞分明成了親,卻又如此這般,讓白柏總覺得自己還有機會似的…這人真是貪心極了。”

穆涼許久未開口,他擡頭去看窗外,天特別高。“太傅大人既不想失去隆恩,又不想付出什麽,貪心的模樣倒是也與皇上十分登對。”

那聲音落寞極了,隐隐讓白莫覺得話裏影射着旁的什麽東西。

于是她只好有些慌亂的絮絮叨叨地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和茜桃出門遠游,路上遇到一個一個婦女求我們買下她的女兒,那女孩生的白淨可人,茜桃喜歡就帶回府上了。”

“說是夜裏和傅杞商議過了,就當傅府的女兒養,叫我給起個名字。我給她起名重歡,傅重歡,好聽嗎?”

“好聽。”

穆涼點點頭,他倚門站着遠遠的瞧着白莫。她身後的窗透光,所以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也看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她,是少時那個總低着頭埋着野心的小公主,還是那個恨他入骨折磨羞辱他取樂的主人,還是眼前這個努力讨好他不敢失言的白莫。他愛過的,又是哪個白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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