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戰後——

兩方人馬很快就纏鬥在一起,一時之間難分伯仲。穆涼在馬上□□翻飛,只幾個刺探間就殺出一條血路。頃刻之間,帥将相見。不斷有騎兵跌落下馬,馬蹄之下屍橫遍野。哀嚎聲和兵戈碰撞的聲響幾乎震耳欲聾,每個人身上的甲胄都染了血。

穆涼一邊應付着眼前的敵人,一邊分出些心思去看被他委以重任的一堆精兵。先前操練的時候,他就有意提點了一部分官兵,甚至給其中一些平民任命了職位,回京以後便可以改變平民身份,轉而成為将領,走上仕途。

按穆涼的職位,是沒權利這麽做的。不過,白莫倒是有,但那全是後話。

再退一步講,其實被他提點的一隊精兵,能活着回來的……屈指可數。

穆涼盯着敵陣側翼,那是他所找到的突破口。只要從兩側翼抽掉兩成兵力,必然會導致軍心渙散,陣型潰亂。

穆涼心狠,兩千人換一場勝利,再值不過了。可偏偏被視作棄子奔赴敵營的兩隊,仍做着升官加爵的美夢。

穆涼被莫名的心悸分了神,憑着本能攔下襲到他眼前的長刀,但那一下來勢太猛,讓穆涼不自覺的手腕一彎。

他幾乎聽見自己骨骼的一聲脆響,在一片喧鬧之中被無限放大,清晰的湧進穆涼的耳朵。

他隐約有些晃神,卻半分不敢顯露。提槍再戰的時候把大半的力道全壓在另一只手上,動作已不可控的略顯遲疑。

另一邊祝柳帶着個小隊也不過十數人,掩護着炊事兵和白莫撤往安全的地方。

“開戰了嗎?”白莫茫然的松開手裏的筆,在紙上戳出一個巨大的點。

祝柳點點頭,“請殿下速速随我撤離。”

“穆涼若不敗,自沒人威脅的到這,若敗了逃到哪不一樣呢。”

“殿下就不要讓将軍分心了,若是有敵寇襲營,穆帥是無心關照到這裏的。”

白莫換了張紙,重新把信寫好,似是糾結了許久,才踟蹰着開口,“好吧。”

穆涼所說的安全地區是半山腰的一處村鎮,先前邊關的百姓也都是挪到這來居住的。本來是很小的村鎮,現在人口多了些,市集也漸漸繁華起來。

白莫穿走在人聲鼎沸之中,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穆涼早不是第一回上戰場,可她卻是頭一回這麽擔憂。

或許是因為軍營中震天的呼號,又或許是兵戈相擊的聲響,再或者,是空氣裏都帶着一股沉默的氣息。她頭一回意識到,原來在戰場上稍有不慎,就是一條活生生的命,不論将帥。

她渾渾噩噩的走,渾渾噩噩的停下,最後找了個角落渾渾噩噩的蹲下。她不是怕輸,也不是怕死,那她在怕什麽呢?

穆涼從軍那麽多年,他從來沒輸過,她又有什麽好擔心呢。

哦,對了。他的身子沒當初那麽好了,他許多年沒上戰場了,他年紀又大了些了。

白莫越想越坐不住,眼看日頭漸晚,遠處營房的火光還沒亮起,是仗還沒打完,還是……

她站起身,推開上來阻攔的挽黎挽辭,走到門口,祝柳正抱着膝小憩。但她也有心事似的,睡的很輕,白莫才靠過來,她就醒來了。

“你要去哪裏?”

“去找穆涼。”白莫偏過頭,目光灼灼。

祝柳本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自己似乎說不動她,清點了一下藥箱,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白莫拒絕道,她指了指縮在角落處的乞丐,“你留在這,看好那個瘋女人。”

“不行,我答應将軍要照顧你…”

“我還沒廢物到讓一個小丫頭照顧。”白莫推開門,探出個頭,又回來,“有外傷藥嗎?給我一瓶。”

天色将暗,穆涼遠遠望去,敵軍最後一個站着的人影也跑遠了。他松了口氣,強撐着口氣把軍旗豎了起來,回頭再看一眼自己的隊伍也都歪歪斜斜,将倒不倒似的。

肖程傷的挺重,一身的血。宋全就更不必說,早就身首異處,穆涼不自覺的笑起來,嘴裏全是血。

宋全留了後手,他本就不是個莽夫。若不是肖程從背後一刀斬了他,穆涼也不知能不能打贏。軍備差太多了,看得出宋全是有心思武裝隊伍的。只可惜他輸在把肖程當成了個傻子,戰場刀槍無眼,為了活命是不必計較是否磊落的。

穆涼撐不住,歪歪斜斜的倒了下去。遠遠的聽見馬蹄聲,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聲,他努力去辨認那孤零零的瘦小人影。路過肖程的時候她的腳步頓了頓,停下了。

剛剛的激戰裏穆涼被不知誰的□□捅了個對穿,不知道是傷到了哪,呼吸都疼。他側着身躺着,喉嚨愈發覺得堵,他努力想翻過身子讓自己好過一點,但掙紮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他苦笑,本想別開這一幕,想不到天意如此。

白莫顯然在兩個人之間糾結了一番,然後就近蹲下身去扶了肖程一把,她伸手攬住他的腰,小心的避開了他身上的刀口,肖程傷得真的不輕,整個人虛弱的挂在她身上。白莫不高,很瘦,拖着一個人高馬大肖程顯得步履維艱。她嘶吼到喉嚨都沙啞,她在喊人幫忙。她頭一回來戰場上,一定吓壞了吧。

穆涼只是瞧着,胸腔裏很難受,呼吸都不自覺地停滞了。他若是能動,定然要狠狠給自己一巴掌了,不知自己在瞎想些什麽。不必說,肖程有了心悅之人不會再與他争搶什麽,說得再明白些,穆涼自己都知道,白莫如今是有把他擱在心上的,雖說不知道能擱多久。

他就自顧自的跟自己較着勁,當然,他也遠遠沒到無人攙扶那般凄慘的境地。随後趕到那孩子年紀很小,看着只有十二三歲,大概是軍營裏的預備兵。那孩子看穆涼傷得重,想伸手幫他起身,卻不知道怎麽下手。

最後思想鬥争完,他從背後攬住穆涼,試圖去扶穆涼的肩膀。

“別……”穆涼低聲說,“疼……”

那孩子馬上就松了手,穆涼的血本來就流的厲害,被颠了一下血直往外湧,他吃痛的叫出聲。臉唇又都是慘白,那孩子就更不敢亂動。

“扶這邊,那邊使不上力。”穆涼擡擡沒受傷的胳膊,咬咬牙借着力半坐起來。

當他慢吞吞的挪回營地的時候,肖程已經包紮過了,正捧着杯還冒熱氣的水。

分明是征戰沙場面不改色的大将軍,怎麽還嬌貴起來了——

染了半身血的白莫正四處張望着,瞧見穆涼的時候似乎明顯松了口氣。後者也不自覺的呼出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放下,眼前一黑他就開始陷入昏迷。

緊接着是持續的高熱,傷口潰爛。條件有限,創口是又貫穿傷,他既不能躺也不能趴,雖然清醒的時候極少,但即使是昏睡中也會難受的哼出聲來。他傷得重,又不得不一直保持同一個姿勢,肩膀下面硌出一溜烏青。

天氣濕熱,傷口極易出現炎症,他的燒又退不下去,惡性循環一般。這樣的傷足足拖過了一整個酷暑,才堪堪開始收口。穆涼退燒的時候接近秋初,長期的昏睡讓他頭腦一片混沌,連手指都操縱的不順暢。

早在三個月前肖程就已經可以帶兵操練了,穆涼無意拿自己和肖程的傷做比較,戰局殘酷,他們都是值得被救治的人,那麽白莫去救誰都在情理之中。他先前想回避,只不過是看厭了白莫的背影而已。

他無愛無恨,不喜不悲。只要他半點都不回應,等白莫的那些愧疚、懷舊等等情緒全都退卻……他和白莫從始至終就只是一對主仆而已。

穆涼偶爾出門走走,在炊事班門口遇見了那個小孩,他抱着柴火,一根一根的往竈裏填,顯然不得法門。

那孩子叫會海,名字是軍營裏哪個前輩給起的,本來的小名叫二蛋,一樣的名字數都數不過來。

他沒上過戰場,家裏太窮了才讓他來當兵給兩個弟弟賺些口糧。他還太小,連□□都舉不動。

穆涼賞了他些銀錢,又提拔他跟着炊事兵學些有用的,好歹也算得上是救了他一命,報恩而已。

穆涼昏迷的日子裏,白莫來沒來過他不知道,也沒去問。不是他的,求也求不來。

穆涼是主帥,一連四個月的傷病讓所有的重擔都壓在副帥肖程身上,不過他也的确把軍營領導的還不錯。吐蕃駐地的巡邏兵少了近一半,看得出他們也大大受挫。

這日他一路散步到校場,士兵正在操練。高臺上肖程站着,一絲不茍的看着臺下的士兵。穆涼就從站的極齊整的隊伍裏穿過,時不時指導一下正路過的士兵。走到高臺前的時候,他伸手摸了摸。若是在平常,他稍稍借力就可以翻身上去了。

肖程蹲下身又從高臺上一躍而下,“将軍休養的如何了?”臉上帶着一貫爽朗的笑意。

“已經無礙了。”穆涼把手收回袖子,對肖程稍稍欠身。

“前些日子将軍抱恙久睡不醒,殿下把大夫都換了四五回,若是将軍再不醒,殿下可要回京親自去請禦醫了。”

“穆某體弱,叫人擔心了。”

“只可惜皇上念她念得急,已經回京去了。只怕再過月餘,我們也要換防回京了。将軍昏迷期間,起初吐蕃還派小隊人馬來試探過,都有來無回,近月來連兵都撤了幾十裏。還派了使者進京求和,此戰雖然慘烈,收效卻也甚好。”

“皇上準了沒有?”

“折子還沒下來,不知是做何打算。”

“先皇後——”

“她已經和殿下一起回京去了,還有祝柳,我托殿下也帶她回去了。”

穆涼點點頭,沒說話。但他總覺得,若是撤兵,皇上不會平白無故拖到如今都不下旨。

“将軍覺得,此戰還會繼續打至踏平吐蕃嗎?”肖程瞧穆涼有心事似的,猜測道。

穆涼沉默看着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意思,過了會兒又極為認真的點了點頭。

肖程似乎并不贊同,他略吸了一口氣,反問道,“繼續打下去,戰線拖得過長,百姓何談安居樂業?”

“吐蕃境內群雄割據,苦不堪言,統一是在救他們。此戰不僅要打,還要打得漂亮,唯此才能叫遠在那頭的金軍和周邊各國都知道,我朝國立鼎盛,鐵騎無往不勝。”

他面露寒光,完全瞧不出是什麽大病初愈的人。

肖程應了聲,暗自心下決斷日後的操練愈發不可馬虎了。他見穆涼轉身欲走,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叫道,“穆帥——”

穆涼略側身,肖程繼續補充說,“祝柳走時說,你腕上的骨骼有開裂跡象,日後要多加小心。”

穆涼的神色基本沒變,只是點了點頭。

過了不多日,聖旨也下來了,其上詞句和穆涼先前所述別無二致。

甚至另附白莫的書信,說吐蕃的使者進京的确是求和,卻不是歸降之意,而是提出要派出和親公主,把白柏氣的要沖上去打他。

娟秀的字跡還有調笑的語氣讓穆涼不自覺的跟着笑起來,仿佛就看到那個瘦瘦小小的小人耐着性子去哄氣呼呼的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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