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賜名(新增2000)
馬車停下, 姚幼清帶着周媽媽和瓊玉準備回內院,帶回來的那個啞巴則安排在前院,讓人随便給他找個住處。
府裏多了個人也無非是多出張嘴而已,管事并不在意,點頭應下之後問了一句:“不知這人可有姓名?我們該如何稱呼他?”
外面的人都把這啞巴喚做阿醜,姚幼清不喜歡這個名字, 略微思索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道:“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注1】……就叫他阿樹。”
管事應諾,将啞巴帶了下去,自給他安排了住處, 因他身上又髒又臭還讓人打了水來給他洗澡。
但這啞巴卻不知為何忽然又跑了出去,蹲在姚幼清剛才離開的二門前一動不動。
下人比劃着勸了半天要将他帶回去, 他不肯,見有人來拉他, 還死死扒住了垂花門不撒手, 口中嗚嚕嗚嚕含混不清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這座宅子不大, 裏面的人聽見了, 将這事告訴了姚幼清,沒一會姚幼清便自己走了出來, 問道:“怎麽了?”
下人将這啞巴不肯進屋洗澡的事說了,姚幼清眉頭微蹙,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 正不解時見啞巴忽然又蹲了下去,咬破手指在地上畫着什麽。
他畫了幾筆,姚幼清隐約看出什麽,驚訝道:“你會寫字?”
說着忙對身邊的人道:“去拿紙筆來,別讓他在地上寫了。”
這裏寫字說話都不方便,姚幼清讓人将他帶到了花園的暖閣,這才将紙筆遞給了他。
連城将剛剛在地上沒寫完的兩個字重新寫了一遍:多謝。
姚幼清笑了笑,拿起另一支筆寫道:舉手之勞。
之後又問:你姓甚名誰?家在何方?族中可還有親眷?我讓人護送你回去。
連城搖頭,回:戰事忽起,舉家遭難,唯我獨活,落于賊手,後因……
他寫到這頓了頓,似乎難以下筆,片刻後才再次提筆蘸墨:因不堪受辱,自毀容貌,流落至倉城,幸得夫人垂簾,将我帶到此處。但……某寧可流落街頭,也實在不想單獨與幾個男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萬望王妃體諒,讓我回到城中暖棚。那裏人多,即便白日我不便住在裏面,晚上有個落腳之處也是好的。
姚幼清從他字裏行間仿佛親眼看到了一個家族的沒落,以及族中有學識的子嗣驟然遭逢大難,流落在外的場景。
尤其是不堪受辱,自毀容貌幾個字所流露出的苦痛。
這讓她不禁想起了楚嬿,眉頭擰的更緊。
“我先前認識一個人,跟你的經歷類似,她……她很好,只可惜……”
說到一半才想起這人是聽不見的,搖頭失笑,又覺得自己沒必要提起。
畢竟是兩個不同的人,就算有類似的經歷,也沒什麽可說道的。
這樣殘酷的經歷不值得回味。
于是她再次提筆,道:沒關系,你若不喜歡與人同住,我讓人單獨給你找一間屋子就是了。這宅子雖然不大,但空屋總還有幾間的。
連城看着她再次推回自己面前的紙,半晌無語。
這不是有沒有空屋的問題,他真的想回暖棚去啊!
可惜眼下他找不到任何別的借口,只能咬牙回了幾個字:那就多謝夫人了。
姚幼清笑着回:不客氣。
回完又問他剛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姓甚名誰?我該讓人怎麽稱呼你?
連城在易容改扮前就已經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穩妥的身份,即便寫出來讓人去查也絕不會查到什麽。
但鬼使神差的,他看到這行字後并未用那個名字,而是寫道:過往姓名,不必再提,如今既已入了夫人府上,還請夫人賜名。
姚幼清只當他是不願再想起過往,點了點頭道:那就叫你阿樹可好?
連城:好。
重新安排了房間之後,連城住到了一個單間裏。
屋子不大,但好在不必跟其他人擠在一起,那麽跟旁人碰面的機會也就少些,被發現的可能也就更小。
更重要的是……不用擔心有人夜半三更偷偷來揭他臉上的傷疤。
這疤痕是成宇用牛膠等物幫他熬制粘上的,雖然做的以假亂真,但畢竟還是假的,隔幾天就要重新粘一回,不然沒準什麽時候就掉了。
他還得想辦法什麽時候再從這找些備用的東西來,不然遲早要完。
連城坐在浴桶裏嘆了口氣,雖然無奈卻又感到幾分舒适。
好些日子沒洗澡了,如今總算能好好泡一泡,這若不是魏泓府上,是他自己的府邸就好了……
他閉着眼讓自己暫時忘記這困局,享受此刻的悠閑,昏昏沉沉間卻無意想到姚幼清給他賜名時說的那句話。
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
這位秦王妃……對朝中那位亦是不滿了啊,不然不會無緣無故的想到這句話,還給他取了這麽個名字。
阿樹。
連城笑了笑,又往浴桶裏沉了沉,嘴唇貼着水面無聲念道:“阿樹……”
…………………………
魏泓在邊關聽說了姚幼清開設粥棚的事,寫信回來将她誇獎一番,感謝她為自己分憂,讓後方安頓。
姚幼清收到信時正在粥棚的屏風後與宋氏說話,下人把信遞來之後她迫不及待地便打開看了一遍,看完卻是嘆了口氣,神色并不見如何高興。
宋氏在旁問道:“怎麽了?是邊關戰事又有什麽變化嗎?”
姚幼清搖頭:“我不知道,他什麽都沒有說。”
宋氏了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笑道:“沒說應該就是沒什麽事,你不要多想。”
“不是的伯母,”姚幼清道,“王爺向來報喜不報憂,倘若真的沒什麽事,他一定早早就告訴我了讓我放心,他若沒說……那就證明形勢不好,他不願讓我憂心才不提。”
所以滿紙都是誇她開設了粥棚,卻絕口不提與戰事有關的事。
宋氏其實多少也猜到一些,因為李鬥近來的信也是這樣的。
但他們又不能親赴前線打仗,除了在這裏憂心,還能怎樣呢?只能自己安慰安慰自己罷了。
連城因為能寫會算,被姚幼清帶來這裏幫忙檢查謄錄一些賬目,此刻就坐在另一頭的一張桌子前,埋首寫着什麽。
他身旁是一個打雜的下人,是他自己留在倉城的人見他竟然來粥棚幫忙,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想辦法安插進來的。
那人一邊研墨一邊低聲道:“公子,你既然已經出來了,那就別回去了呗?”
他們已經知道連城被帶去魏泓府上純粹是個意外,并不是他自己想去的。
既然不是自己想去,如今又有機會出來,那就偷偷溜走豈不正好?
連城沒有擡頭,手上始終在忙個不停,嘴唇卻微不可查地動了動,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當我不想?那王妃心善得很,怕我又聾又啞不方便,時時刻刻讓人盯着我,我稍微走遠兩步就立刻有人跟上來,往哪跑?”
這都幾天了?他倒是想跑呢,問題是也得跑得掉才行啊。
“那現在怎麽辦啊?萬一王爺什麽時候回來了,他跟您那麽熟……認出您怎麽辦?”
連城也在頭疼這個,皺眉道:“他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回來,而且……應該認不出來?你們當初不都沒認出我嗎?”
下人扯了扯嘴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要是……”
“行了,”連城打斷,“想不出法子就別在這廢話,當我多愛在那待着似的。”
說着揮手将這人趕走,不讓他再靠近。
他脾氣古怪,不喜旁人靠近,這幾天已經接連趕走好幾個人了,大家也沒覺得奇怪,只随便看了這邊一眼就沒再理會了。
連城悶頭繼續謄錄那些平日裏根本不用他過目的簡單賬目,心煩的不行,偏偏這個時候旁邊還傳來一陣狗叫。
姚幼清把小可愛帶了出來,這只狗之前見過連城,也不知是認出來的還是怎的,在院子裏的時候見到他就會沖他叫,出來了還沖他叫。
連城是個聾子,自然“聽不見”這叫聲,就沒理會。
小可愛沖他吼了一會,見他不理,噠噠噠跑開了。
這細碎的腳步聲并沒有跑遠,而是在連城身後停了下來,低頭寫字的連城皺眉,極力控制着才沒讓額頭青筋跳起來。
果然,他沒一會就聽到一陣嘩嘩的水聲,這個狗東西又在他身後尿尿了!
這已經不是這只蠢狗第一次在他腳邊尿尿了,幾乎每次都會打濕他的衣擺,偏偏他還要裝作不知道,等別人提醒才能做出恍然的樣子。
這次也不例外,等那只蠢狗尿完走了,又過了半晌他要跟姚幼清回去的時候,才有人看到他被尿濕的衣裳,拍了拍他的肩提醒。
姚幼清自然也看到了,給他道了歉又斥責了小可愛一番。
小可愛睜着滾圓的眼,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嗷嗚叫喚一聲,将姚幼清伸過來指着它鼻子的手舔了舔。
連城心裏恨不能把這只狗炖了吃狗肉,還要強顏歡笑的用随身的紙筆寫:無礙,回去換身衣裳就是了。
寫完把紙遞到姚幼清面前,姚幼清才看了一眼,那紙就忽然被小可愛叼住一角,用力一咬,嘶啦一聲便扯碎了。
連城:……
…………………………
半月後的一個雨夜,連城以為一時半會不會回來的魏泓忽然敲響了院門,頂着風雨回到後院。
姚幼清當時睡的正香,醒來見他衣衫盡濕,驟然見面的喜悅轉瞬即逝,皺着眉頭坐起身來。
“王爺你怎麽淋成這樣?快讓人放點熱水好好泡一泡去去寒,待會再喝一碗姜湯。”
說着便吩咐下人去準備,免得魏泓着涼受寒。
下人應諾而去,淨房裏很快便響起水聲,池子裏不一會就放滿了熱水。
魏泓把姚幼清抱在懷裏,身上打濕的衣裳将她的衣衫也浸濕,蹭着她的面頰喃喃道:“凝兒陪我。”
說完不由她拒絕便将她抱了起來,向淨房走去。
說是沐浴,他卻把姚幼清壓在池子上親近許久,池中水聲陣陣,直至小半個時辰後方才停下,而他猶未将女孩放開,就讓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時不時還輕動一二,惹她喘息嬌吟。
姚幼清無力地趴伏在他肩上,面色潮紅。
“王爺這次怎麽又忽然跑回來了?”
魏泓一邊親吻她一邊低聲道:“算着日子覺得能回來了,就回來了。”
這話卻沒能糊弄住姚幼清,她稍稍起身,直視着他。
“出事了對不對?”
“……沒有,我就是想你了,所以……”
“王爺,”姚幼清打斷,“你不是會為了這種事就輕易撇下戰事回來的人,何況這個理由上個月已經用過了。”
接連兩個月只是因為思念她就從戰事緊急的邊關趕回來,這絕不是魏泓會做出的事。
魏泓微怔,将她再次攬進自己懷裏。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南燕兵馬大肆進犯,子義那邊……可能撐不了太久了。”
姚幼清兩眼頓時圓睜:“這還不是大事?”
魏泓趕忙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子義現在不在朔州境內,我說的撐不了太久是指他現在守着的地方,改日若真是遇到什麽麻煩,他退守回朔州自然就沒事了。”
“只是……如今他守着的幾座城,只怕就要落入燕人手中了,我這心裏,到底是覺得不太舒服。”
就算那不是他鎮守的地方,但也是大梁的國土。
何況虎頭寨一線被圍,等于朔州的防線也縮小了一圈,這對他來說也是不利的。
姚幼清秀眉輕蹙:“就沒有旁的辦法守住那裏了嗎?”
魏泓搖頭:“我兵力有限,不能都消耗在那裏,若是朝廷的兵馬能派上用場的話倒是可以一搏,但是……”
他說着苦笑,再次搖頭。
若非朝廷故意放縱,又怎會有今日的局面?
魏弛那個混賬東西大概是瘋魔了,看他被圍困數月也沒有受到什麽致命的打擊,便越發放縱起南燕來,這才導致湧入的南燕兵馬越來越多,竟眼看着要将子義等人逼退了。
“若是能找到連城就好了,那南燕就不足為慮,我只要專心應對大金就可以了。”
頂多再多一個朝廷,但朝廷沒有合适的機會是絕不會主動對他開戰的。
姚幼清聽了卻是不解:“為什麽找到連公子就能解決南燕的問題了?”
她只知道連城是一個來往于南燕與大梁之間的商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魏泓之前是不願她知道自己掌控着整個朔州,甚至和南燕的皇子有所往來,怕她因此覺得他欺瞞了她,覺得他真的像她爹爹所說的那樣有造反之意。
但近來他試探着與她提了多次關于朔州的事,沒見她太過排斥,如今也就大膽地說出來了。
“連城其實不姓連,而姓齊,是南燕的三皇子。”
姚幼清一驚,半晌沒說出話來,心裏飛快地閃過許多過往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串了起來,總算明了。
“原來如此,我就說……我就說他怎麽會如此大膽,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王爺。”
原來不僅是因為他跟王爺的關系好,還因為身份的緣故,他有恃無恐。
“那他現在去哪了?”
姚幼清回過神後問道。
魏泓搖頭:“不知道,可能死了。”
他讓人去查過,南燕如今确實有位三皇子,但并不是他認識的那個。
當初他的部下在南燕邊境曾見過連城一面,連城那時還開玩笑說讓他們幫忙護送他回京,但是當時自然誰都沒有當真。
就在那之後不久,南燕京城裏的人也來信告訴他說見到了連城。
按時間來算,連城便是會飛也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從邊境飛回京城去。
但魏泓自己的部下是不會對他說謊的,所以南燕就有兩個連城……
魏泓當時便猜到了應該是那個傳聞中多年前就已經被溺死的孩子并沒有死,取代了連城的位置,也猜到了連城前些時日為何會被追殺。
可是猜到了也沒有用,這是南燕自己的事,他無法插手。
而從那之後他就和連城徹底失去了聯系,再也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他的原因可能有兩種,一是他死了,被自己的父母兄弟謀害了。
二是……他裝死,用假的那個代替自己行事。
兩相比較,魏泓寧願他真的死了。
姚幼清雖然不知道雙生子的事,但他能感覺到魏泓這次回來心情十分不好。
她趴在他肩頭,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開口,便只是用腦袋在他脖頸輕輕蹭了蹭。
魏泓抱着懷中貓兒般的人,輕吻她的耳朵和脖頸,又順着她的面頰去尋她柔軟的唇。
池水的水再次晃蕩起來,直至水溫漸涼,他才抱着女孩走出水池,重新回到了床榻上。
剛剛未曾結束的歡愛卻仍未休止,又過了許久方才随着窗外漸小的雨聲停歇……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出自:《齊國佐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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