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面聖

元賜娴挑了陸時卿随侍徽寧帝的日子進宮,一到丹鳳門便得了鄭筠相迎。

宣政殿還未散朝,鄭筠便提議領她到宮裏邊四處逛逛。元賜娴點頭應下,與她共乘一頂轎攆,見她依舊一身男兒裝,随口問:“貴主平日愛好騎射?”

鄭筠搖頭:“算不得愛好,強身健體罷了,倒是不如縣主技藝精湛。”

“貴主過獎。”

自打鄭筠來過元府,元賜娴便留意起了此人。她聽說這位貴主生性文氣,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險些歇養不過來,後得了太醫勤練筋骨的囑咐,便學起了騎射把式,如今常作兒郎扮相,與貴胄子弟們一道打馬出游。

元賜娴倒覺得,這些個玩鬧事,與這位貴主的氣質挺不相符的。

鄭筠莞爾道:“你不必一口一個貴主,我與你也算見了三回,如此便太顯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賜娴偏頭看她,微有不解:哪來的三回?

鄭筠解釋:“我聽霜妤說,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橋救了她?”

“是這樣不錯。”

“那就是了,當日我也在場。”

元賜娴想起來了。當日橋欄邊站了兩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着了一個。原來落水的那人是鄭筠,難怪當時瞧見一群侍從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聽鄭筠講:“得虧你剛巧去到漉橋,救了霜妤……”她說到這裏一頓,見元賜娴未接話,才笑了一下繼續道,“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畢竟當日,是我主動邀她一道出游的。”

元賜娴覺她這一串話茬拗得生硬,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也是一股濃郁的探尋味,當下不大舒服地撇過頭去,牽了下嘴角道:“沒能順帶救了貴主,是賜娴之過。”

鄭筠尴尬地收回目光,跟着笑了下:“何過之有?何況我也無礙。”

季夏時節,餘熱未消,日頭依舊十分毒辣。轎攆上雖懸挂了幔帳以作蔭蔽,卻到底不如屋裏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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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賜娴怕熱,根本沒心思賞景,何況這大明宮真正好看的風光都在裏邊,鄭筠卻一直與她在外圍走來繞去,她便更是無趣。倒難為這位貴主還興致頗高地指指點點。

她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等宮人回禀說聖人已下朝,連忙奔了“救星”去。鄭筠也未留她,與她話別便由她走了。

……

元賜娴跟宮人去了紫宸殿的前堂。這裏是徽寧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碧瓦朱甍,雕欄玉砌,一磚一石都耀目奢靡。

入殿門後,遠遠就見聖人埋首桌案,似在閱覽公文。下首位置坐了深緋官袍的陸時卿,時不時答聖人幾問,偶爾抿上一口茶,很是閑适的模樣。至于研磨、拟文之類的雜事,好像根本用不着咱們陸侍郎動手。

元賜娴第一回 曉得,竟還有如此惬意的随侍法,簡直比帝王過得還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陸時卿手邊的茶瓯,發現果真與徽寧帝案上那只樣式不同。

一般臣子進不到紫宸殿議事,此人非但朝進暮出,還因特殊癖性,在這裏配備了專門的茶具,真是被縱得毫無章法。

但徽寧帝瞧上去着實很喜愛這個臣子,聽他說了句什麽,便放聲大笑起來,言語舉止間猶待親子。

見元賜娴走近,兩人才停了笑談。陸時卿垂眼抿茶,一副沒瞧見她的模樣。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開,向上首行禮。

徽寧帝請她在陸時卿對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賜娴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賜娴瞧的是陸侍郎。”

他聽了大笑,一面偏頭問陸時卿:“朕這表外甥女,可是可愛得很?”

陸時卿擡起眼皮。

元賜娴在對頭撐腮瞧他,半晌,聽他無波無瀾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說可愛,便是可愛吧。”

他答得不情不願,她卻似乎很受用,沖他眨眨眼:“多謝陸侍郎誇贊。”

陸時卿撇開眼不看她。

徽寧帝瞧兩人一來一往,大抵覺得有趣,便幹脆擱下了公文,與元賜娴話起家常來,先問她父母近況。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經上回與南诏拼死一役,新傷累舊傷,筋骨難免不如從前,不過也算歇養得不錯。”說罷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都怪賜娴,惹出了那樣的禍端,害陛下您寝食難安,日夜記挂。”

徽寧帝擺擺手:“是南诏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寬恕一般,連忙附和:“陛下說得對極了!這個南诏太子實在過分,您說他若長得與陸侍郎一樣俊俏也就罷了,偏卻是那般賊眉鼠目!得虧您疼我,寧願興兵迎戰,也不肯将我遠嫁!”

徽寧帝見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來:“不過費幾個兵卒罷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誰去?”

元賜娴面上笑得嬌憨,低頭卻露一抹不易輕察的譏嘲。

陸時卿不好觑徽寧帝,便觑了她一眼。兩個戲精湊一塊,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聽。

大殿裏邊和和美美,幾番家常話過,元賜娴又跟徽寧帝講起滇南的山水風光,說得那叫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到了最後卻猛然一個轉折:“但賜娴覺得,還是長安城最好看。瞧瞧這兒的屋舍,嚴整開朗,合了最正統的大周風韻,絕不是姚州那處浮于表面的富麗可比的!”

這一番欲揚先抑,懸崖勒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寧帝心坎裏去。

他心裏邊欣慰,一高興就說:“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宮的樓閣樣式,給你在姚州蓋一間府邸怎麽樣?”

這哪是蓋府邸,恐怕得造出個小宮殿來吧!如此大興土木,卻真是咱們聖人做得出的事。

元賜娴心中生厭,面上卻不露,一陣喜色過後,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寧帝覺得奇怪,斂了色剛要發問,就聽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擡起點眼皮子,看對頭的陸時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麗堂皇的府邸,長安有風流倜傥的陸侍郎,賜娴就不知該作何抉擇了……”

徽寧帝一愣之下,大笑起來。

被拿來與磚瓦作比的陸時卿臉色不大好看。這倆人真當他不在嗎?

等聖人笑完,她苦着臉道:“這蓋府邸的事,陛下還是容我再考慮考慮。”說着,又嬌羞地看了陸時卿一眼。

徽寧帝見狀無奈搖頭。女兒家的心思太明顯,他這年逾半百的老頭都覺自己杵在這裏十分礙眼了。

他沉吟一會兒,跟陸時卿說:“賜娴離京多年,想來已不記得多少長安風光。陸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兒念書了,就陪朕這表外甥女到城裏邊四處轉轉吧。”

陸時卿面色一僵。

元賜娴微露竊喜,柳眉一揚,得意洋洋地問:“陸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嗎?”

徽寧帝笑了一聲,學她語氣道:“陸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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