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061

陸時卿站在三丈遠的地方,唇角微彎,一雙斜挑的鳳目隐隐含笑。

這丫頭長進得不錯,都學會故地重游思慕他了。南下一趟也算走得不虧。

他心中暗暗自得,元賜娴卻根本沒聽清他問了什麽,只是出神地望着他。

雖說戰事結束一刻,她腦袋裏繃緊的弦就徹底松了,但想見陸時卿的念頭卻在心底紮了根,非但不減,反倒日複一日生長茂盛,哪怕因氣他不給音信,面上故作不在乎,假意心情很好地跑來踏青,也還是沒法自欺。

否則她怎會在被問及想去哪的時候,脫口而出說了這裏?她不得不承認,她想見他的心意,已經迫切到急需重游故地來纾解。

她是真的被他擄了。

除夕夜,阿爹質問她,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為何唯獨陸時卿不能。

她彼時沒答上來,因她自己也想不通,她從小接受的教導怎會叫她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直到翌日,聽見阿兄口中一句“當局者迷”才驀然醒悟,原來那個答案是:因為她喜歡他。

因為喜歡,所以自私,所以全天下最在乎他的生死。

日升日落與她無關,物生物滅與她無關。山川浩渺,天地闊大,可她只看見他。

陸時卿他,從一座靠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現在就在她眼前,離她不到三丈,她想抱他。

元賜娴眼眶一熱,拔步沖出小室,奔到他跟前張臂圈住了他。

陸時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抱撞得心膽俱麻,一愣之下垂眼看她,卻突然聽見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她說哭就哭,埋首在他頸側,把淚流得酣暢淋漓,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悶頭道:“你還知道回來!”

陸時卿慌了。

他此番南下,誠然是為救國而去,但如果不是因為元家,他未必選擇親手來辦此事。他始終覺得元賜娴這丫頭看似面熱,實則心硬,既然自己替她做了靠山該做的事,未必不能趁機讨點什麽,譬如叫她急一急他。

因此回程一路,哪怕他心焦如焚,馬不停蹄,為能早日回到長安與她提親,不惜天天吹風吃土,卻也數次忍住了給她報信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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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現在後悔了。

陸時卿張了張嘴複又阖上,再張了張嘴,再阖上。大敵當前口角生風的人竟因為一個姑娘的眼淚,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元賜娴淚都哭幹了。她從最初的激越裏回過神來,手臂微松,仰頭瞅着他憋屈道:“陸時卿,你太無情無義了,一聲不吭走人就罷了,歸途不給報信也算了,現在我都哭成了這樣,你連抱也不抱我一下嗎?”

陸時卿這才意識到自己腦袋梗塞了,忙伸手回抱住她。這一抱,卻覺她裹在棉裳裏的腰身窄了一圈,原先便是盈盈一把,如今竟都有些不堪折的味道了。

元賜娴瞧見他這怔愣的神情,擡手抹了把淚,心中低哼一聲。她臉上瘦得不明顯,這下可叫他發現了吧。

她抽噎了一下,抱怨道:“光抱就完了?這麽多眼淚,你都不給擦擦?”說着,揚揚下巴,垂眼示意她臉上的淚痕。

确實哭得一個梨花帶雨,本就濕霧迷蒙的一雙眼簡直成了一汪池水,陸時卿終于開口,看着她道:“我沒有帕子。”

沒帕子就不擦了啊,沒帕子不會用手啊。他是不是又在嫌她髒了?

元賜娴心裏頭正咆哮,卻忽見陸時卿收攏了圈在她腰後的手臂,然後低頭湊到她下巴處,親了她一下。

準确地說,是含了她一滴懸而不落的淚珠子。

他接着上句道:“只能這樣擦。”

元賜娴睫毛微微一顫,卻沒有出言抗拒,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仰起臉一副要他伺候的模樣。

陸時卿頓了一頓,得了應允便移唇往上,繼續親吻她的淚痕,一點點緩緩推移,慢而細致,從她的頰側到眼下,再到實則并無淚痕的鼻尖、眼睑、眉心。

每一下都是蜻蜓點水,每一下都似情深義重。

元賜娴在他一下複一下的吻裏想到,其實她當初是被許如清誤導了。自打聽了她的建議,她便将投懷送抱當作拿下陸時卿的一種手段,因此主動獻吻,或在被他親的時候半推半就。

欲要征服他的意念太過深重,以至覆蓋了本該有的臉紅心跳,也叫她忘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倘使換作一開始,哪怕她再想讨好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如此。

她願意,是因為潛意識裏根本沒将這樣的親密當成一種犧牲。

在她眉心落下最後一吻後,陸時卿喉結翻滾,聲色喑啞地道:“擦完了。”

元賜娴皺皺眉頭,繼續閉着眼睛,催促他:“沒有呢。”說完,撅了撅嘴巴示意。

陸時卿趁她看不見,忍不住無聲一笑,重新低頭貼住她的鼻尖,然後輕啄了下她的唇珠。

這樣就完事了?元賜娴睜開眼來,目光哀怨。

他之前明明不是這樣親的啊,那種上天入地的,狼奔虎嘯的,排山倒海的呢?

陸時卿瞥了眼竹樓底下,嘆口氣道:“等我先去剜了你阿兄的眼。”

元賜娴心裏“嘩”一下巨浪滔天,掙脫了他,猛然回頭趴在欄邊往下望,就見元钰一手捂眼,一手朝上打手勢示意他們繼續,一路慢慢後撤。

她揪起臉哀嘆一聲。她都忘了阿兄和阿娘也在芙蓉園了。

元賜娴回頭看看陸時卿,見他注視着自己,這下有點知羞了,擡頭望了望天,理了理鬓發,然後沒話找話道:“你怎麽找來了芙蓉園?”

他無奈答:“因為上門提親,發現女方不在家。”

“……”蒼天啊,她錯過了什麽。

元賜娴趕緊道:“在家在家,馬上就在家了,女方現在就回家。”說完拔腿就跑。

陸時卿心裏哭笑不得,快走幾步扯過她胳膊:“你阿兄阿娘可能先回去了。”言下之意,她沒有馬車坐了。

“好吧。”她苦了張臉,總覺這步驟哪裏怪怪的,“那我坐你的馬車,跟你一起去提親……”

上到陸時卿的馬車,瞧見裏頭的陳設,元賜娴才發現他似乎根本沒回過家。也就是說,他一路風塵仆仆趕到長安,半途就遙遙指揮陸府安排好了說親的媒人,然後直奔勝業坊而去。

但她估計這個嘴硬的悶葫蘆大概不會主動提這些,便捱着他道:“其實你可以先回趟家,不用這麽着急的,我又不會跑。”

陸時卿心道她都把玉戒送到滇南去了,還說不跑,都插翅膀撲棱撲棱飛了好不好,面上嗤笑一聲道:“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只是履行承諾罷了。”

胡說吧他。滇南和長安距離多遠,她再清楚不過,他這個腳程都已經急得踩了風了。

想到這裏,她有恃無恐道:“說的是下回再見就提親,你也可以永遠不來見我啊。”

陸時卿噎住不說話了。

永遠不見?美得她。除非他死了才行。

待到了勝業坊元府,元賜娴一下去就見府門口停了輛闊綽的馬車,正有仆役從裏頭往下搬東西,眼瞧着一溜排的,便是一只雁,一只羔羊,再各一斛的酒黍稷稻米面。

這是大周規定的,婚儀六禮之首,納采一環中的定親禮。自皇子王以下至于九品都是一樣的規制。

但元賜娴卻是一愣,回頭問陸時卿:“這太快了吧,我阿爹都沒說同意呢,你就先趕着送納采禮了?”

他淡淡“哦”了一聲:“我公務繁忙,一次辦了。不同意就再說。”

元賜娴斜昵他一眼,當先跨入府門,忽聞一聲犬吠,擡眼一看,就見小黑蹿了出來,像是嗅到了同類,哦不,非人類的氣息,一躍撲向了一名陸府來的仆役,直向他手中的大雁叼去。

那名仆役不防這麽大一只黑皮獵狗突然襲擊,手一抖,驚吓間把雁高高抛起。

活雁被縛了翅膀,飛倒是不會飛了,卻是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摔成一灘爛泥,變成一只死雁。

這是活活要把婚事攪黃啊。

陸時卿牙一咬心一橫,疾步上前,雙手一伸。

“噗”一聲響,大雁穩穩墜入他懷中後,天空悠悠落下幾根雁毛,恰好飄了縷在他頭頂。

陸時卿的臉黑了。

元賜娴是他的魔咒,一生的魔咒。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元賜娴愣愣回頭,忍了忍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與此同時腦袋裏飛快閃過他當初狼狽墜湖,與芙蓉花共景的場面。

陸時卿恨恨剜她一眼,再一低頭,就見小黑不知何時拱到了他腳邊,正仰頭渴盼地盯着他手裏的活雁。

狗跟雁,不至于産生情愫吧……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把雁抱得更緊一些,然後聽見一個聲音朗朗道:“不畏狗勢,不懼髒臭,很好,陸侍郎,勉強算您過了我這關,往裏請吧。”

陸時卿擡頭看了眼遠處笑得非常欠收拾的元钰,忍氣道:“多謝元将軍。”

元钰擺擺手:“不客氣,看在你這麽想喊我大舅子的份上,我當然該對你多加關照。”說話間,着重強調了一下“大”字。

陸時卿真煩這個惱人的輩分,奈何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朝他略一颔首,步履僵硬地繞過了小黑,将活雁交回到仆役手中。

元賜娴正要上前幫他把頭頂的鳥毛取了,卻被元钰喊住:“賜娴,你可還姓元呢,給我過來。”

她只好朝陸時卿讪讪一笑,然後随阿兄走了。

媒人已在中堂與元易直和馮氏天花亂墜地說親,說陸時卿是如何的一表非凡,是怎樣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元賜娴照規矩不宜露臉,卻又實在好奇結果,便想去聽個牆角。可惜精明如爹,她那種偷摸功夫放在別處勉強好使,擱眼下就是一到後窗就被仆役架着胳膊送回房的命,便是一直等中堂人都散了,才得以詢問究竟。

拾翠第一時間來與她回報:“小娘子,成了成了,您與陸侍郎的婚事成了!”

這場面簡直跟中了狀元似的。

元賜娴問道:“阿爹阿娘怎麽說的?”

“說是答應陸侍郎先定下親事,遣人去算算您與他的生辰八字,蔔蔔吉兇,但此行匆忙,暫且不論具體婚期,延後再議。”

這蔔兇吉實則是六禮中的第二環問名,原本該由陸時卿再度登門時再算,但元易直此番已在長安逗留月餘,滇南又是戰後初定的情形,他恐怕沒那麽多時辰再耽擱了,便幹脆遂了陸時卿的意,兩禮一道來。

元賜娴“哦”了一聲,心道肯定是吉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陸時卿呢?”

陸時卿已身在元府門外。元易直跟他到了馬車內,見他遞來了當初那塊月牙形的帝黃玉。

剛才人多眼雜,陸時卿沒機會交給他,臨走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便來了。

“雖未派上用場,還是感謝您願意如此待陸某。”陸時卿遞完玉道。

元易直沒什麽表情地說:“都是為了賜娴罷了。你若真心感激,就對她,包括她的兄長和母親守口如瓶。他們都不知道這塊玉的事。”

陸時卿垂眼一笑:“陸某明白。”

元易直點點頭下了馬車。陸時卿也就識相些,不再回頭跟元賜娴打招呼了,叫車夫往永興坊去,一到陸府便吩咐曹暗拿了倆人的生辰八字,先一步去蔔卦問明兇吉。

這蔔卦之事原本該交給宣氏來辦,曹暗倒是不懂他何故如此心急,領命去後一直到黃昏時分方才歸來,一臉凝重地将一張字條交給他。

陸時卿一看他表情就大概知道結果了,展開字條一瞧,果見上頭是個“兇”字。

曹暗解釋道:“郎君,小人也算耍了賴皮,一連給您蔔了四卦,卻不料卦卦皆兇,照這生辰八字瞧,瀾滄縣主真是克您不假。”

陸時卿淡淡一笑,将字條擱到手邊油燈,湊着火燃盡,扯過一張紙,提筆蘸墨,一筆一劃:橫,豎,橫,豎,橫,豎,橫。

片刻後,他将重新拟好的字條交給曹暗:“我和她命裏沒有撇點,只有橫豎,拿去給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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