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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村:重拾碎片,莫負流年
闊別多年再回S市,它的待客方式極為熱情,舷窗外天氣晴好,唯一的遺憾是:已是下午五點半,陽光雖在,但溫度已退。
下飛機後,沈慈将行李交給陸離,然後去了一趟洗手間。鏡子裏的她,因為睡眠不足,面容很憔悴,她接連掬了好幾把水洗臉,試圖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
臨近黃昏,距離目的地,他們還有很長路段要走。陸離原想去S市租輛汽車,沈慈卻無心進市,走出機場直接打了一輛出租車,陸離只能作罷。
車上,陸離報出目的地,司機覺得路程太遠,再加上地址很偏僻,起初并不願意拉他們過去,直到陸離出了雙倍價錢,司機這才不甚情願地松了口:“我沒去過那裏,先說好,只拉你們到鎮上。真要下村的話,我多半會迷路,摸不回來。”
司機絮絮叨叨地說着話,陸離擔心沈慈不悅,坐在副駕駛座上回頭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靠着後座,已經戴上了眼罩和耳機......
對于沈慈來說,S市曾經一度裝滿了她的過往和回憶,但她這日重回故土,卻沒有絲毫緬懷之意,反倒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期間服務區停了兩次車。第一次停車的時候,她下車吃了晚飯,一杯泡面+一根火腿腸,吃完後回到車上繼續睡;第二次停車的時候,陸離詢問她是否下車,奈何貪睡如她,明知應該去一趟洗手間,卻因舍不得蘇醒,于是選擇放任生理需要不管不顧。
結果一個小時後,她從夢中被憋醒,打量窗外,沿途路燈将高速公路點綴成了一條白色銀河。出租車飛快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停車是不可能了,貌似數小時之內很難再出現服務區,那就忍忍吧。
這一忍,沈慈竟從深夜一直忍到了淩晨。憋尿講究技巧,沈慈在後座不斷調整着坐姿,別提有多難受。好在路況很好,否則她怕是要名聲不保。
沈慈和陸離提着行李置身于南方小鎮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左右,出租車司機還要開車趕回S市,接過酬勞,将兩人撂在大街上就直接開車走了。
空蕩蕩的大街上,沈慈步伐很快,并來回注視着街道兩側,陸離隐隐覺察到了什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提着行李默默幫她留意周遭。
不知走過了幾條街,好不容易在巷子裏找到了一間小公廁,誰知裏面的照明燈卻是壞的,好在還有手機照明,倒不至于抹黑入廁,寸步難行。
沈慈雖然忍功一流,但因憋得時間太久,再加上淩晨萬物俱籁,以至于“水聲”頗為醒耳。陸離站在公廁外摸了摸鼻子,最後決定提着行李走遠一些……
“陸離?”
廁所內,沈慈出聲喚停陸離,陸離只好提着行李返身回去:“我在。”
此時,“水聲”依舊,沈慈興致不錯,小便之餘,倒是跟陸離唠起了生理常識:“你我都是塵世男女,解小便發出點聲音,應該很正常吧?”
“……正常。”陸離耳朵有些發紅。
沈慈似是笑了,接着問:“嘩啦啦水聲清脆悅耳,不好聽嗎?”
這一次,紅的是陸離的臉,糾結了好一會兒,才言不由衷道:“還行。”
沈大千金毫無羞恥心,從不知曉“臉”為何物,陸離早已司空見慣,所以他臉紅,純粹是替沈大千金臉紅。
陸離清了清嗓子,尋了個借口道:“太太,我去巷口看看鄭睿有沒有開車過來?”
“嗯,去吧!”沈慈沒阻攔。
沈慈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小村落,距離鎮上還有幾十公裏。沈慈從公廁出來時,陸離正站在路旁打車,沈慈雙臂環胸看了一會兒,很快就察覺出了端倪,問陸離:“鄭睿不來了嗎?”
陸離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道出實情,說起謊來還算鎮定:“鄭睿今天忙,脫不開身。”
沈慈不再說話。她這次來,事先并沒有給江少陵打過招呼,其實又何必說?就算父親不告知江少陵,她身邊不是還有一個陸離嗎?所以她這次回國,江少陵又怎會不知?這裏是江少陵故居小鎮,她又是第一次來,所謂人生地不熟,按理說江少陵不是應該派鄭睿親自過來接他們嗎?
再說陸離,他這次随沈慈回國,确實有意将行蹤報告給江先生,但江先生不接電話,所以只能打電話給鄭睿。陸離曾在出租車上估算什麽時候會抵達小鎮,鄭睿也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準時開車過來,但數分鐘之後,鄭睿卻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那條短信,陸離沒有留意,直到剛才在巷口久等不見鄭睿,掏出手機準備給鄭睿打電話,這才看到……
這時,街道上終于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陸離暗松了一口氣,打開後車門示意沈慈先上車,沈慈卻朝他伸出了手心:“手機給我。”
陸離片刻遲疑,卻又心知沈慈脾氣,只好把手機遞給她。
沈慈拿着陸離手機擺弄了幾下,很快就找到了鄭睿幾分鐘前發給陸離的一條短信:“陸離,江先生不許我去鎮上接你和太太,要不你們在鎮上打輛出租車過來,快到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村口接你們。”
沈慈也不見生氣,盯着短信只笑不語。
司機見他們遲遲不上車,開口問:“兩位還要坐車嗎?”
“抱歉,不坐了。”手機還給陸離,沈慈笑着說:“陸離,找旅館,睡覺。”
這是一座南方小鎮,因為周邊旅游景點甚少,所以想要在鎮上找到一家舒适酒店幾乎很難。退而求其次,陸離在手機上查找了鎮上幾家旅館,沈慈發揮懶惰本性,就近選了一家旅館入住。
事實證明,沈慈剛走進旅館就有些後悔。這家旅館有些年頭了,不僅設施老舊,就連房間裏的床褥也是透着一股黴味。
陸離想換旅館,沈慈卻不願再繼續折騰。為了來到這裏,她和陸離已奔走一天兩夜,此刻已是淩晨1:45分,再過不久天就會亮,無非是将就幾小時,她還沒那麽嬌氣。
“如果有事您叫我,我在隔壁。”陸離幫她調好空調溫度,這才提着行李離開。
沈慈睡前洗臉刷牙,跨國奔赴陌生小鎮,緊接着淩晨時分被人放鴿子,她雖看似平靜,刷牙力道卻很重,以至于吐出牙膏泡沫時還能依稀看到鮮血……
淩晨兩點左右,沈慈掀開被子,躺在床上和衣而眠,僅在身上蓋了一件厚外套。入睡前,她趴在床上,窗外滿天星鬥,十分耀眼奪目,她忽然想起她的十八歲,有一個男人曾送給她一條白金項鏈,吊墜是一顆水晶藍星星,她很喜歡那條項鏈,但她卻在十九歲那年把它給弄丢了。發現項鏈不見的時候,她在卧室地板上坐了一整夜,有一股哀大莫過于心死的悲涼感将她折磨的潰不成軍......
沈慈睡着了,夢裏場景混亂,有時置身于紐約,有時卻置身于S市,後來她看到了多年前的他和她,那個男人對她說:“藍藍,距離南方小鎮不遠有一個小村莊,我從小在那裏長大,夜間雖然少了霓虹燈閃爍,但星星卻是格外的多,很适合作畫。有時間的話,我帶你回去看看?”
國內這天是2014年2月9日淩晨兩點,鄭睿從杏花村村口回來時,驚訝的發現江先生這個時間段竟然還沒睡。
院子裏光線昏暗,除了幾棵歪脖子杏花樹,就是數不盡的雜草,鬼屋一個,但他們江先生卻看出了樂趣,要不然怎會在淩晨兩點站在院子裏看風景?
江少陵見鄭睿一個人回來,雖然什麽也沒說,卻無意識皺了眉。
其實鄭睿是很想笑的,但他不敢。他前不久給陸離打了電話,卻被告知他家太太入宿鎮上旅館,淩晨不會再過來,至于明天……未知。
“江先生,太太已經在鎮上住下了。我聽陸離話語間的意思,太太睡醒後可能會直接坐車去機場,應該不會再過來。”鄭睿說着,偷偷瞄了一眼江少陵,奈何他家江先生根本就不在意江太太去留問題,但他顯然已經無心再“觀景”,無動于衷地走進主屋睡覺去了。
鄭睿也不敢多話,回到偏房剛躺下,就聽外面有人踢了兩下門。這處院子是江家故居,很多年都不曾再住人,如今大門緊鎖,只有江先生和他住在這裏,踢門人是誰,可想而知。
鄭睿連忙起床,打開門就見江少陵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英俊的面容隐藏在昏暗的光線裏,表情雖然看不真切,語氣卻異常清晰堅定:“天亮,你開車去鎮上......”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似是覺得天亮去鎮上有些遲,于是又改口道:“你先睡上三個小時,淩晨五點就開車過去。”
鄭睿擔心沈慈不配合,見江少陵已轉身離開,連忙問:“如果太太不願随我回來呢?”
“如果?”
江少陵回頭看向鄭睿,也許是錯覺,鄭睿竟覺得剎那間寒意刺骨。
識時務者為俊傑,鄭睿點頭:“我明白了,沒有如果。”
因為時差,沈慈在旅館裏只睡了三個小時左右。淩晨五點,陸離還在隔壁熟睡,沈慈獨自一人走出了旅館。
南方季節,氣候總歸有些反複無常,沈慈入睡前還能看到滿天星辰,結果一出門,卻發現小鎮陰着一張臉,情緒不是一般的糟。
小鎮商鋪很多,但因時間還早,很多商鋪還沒開門做生意,街道上也沒有什麽人。晨間閑逛,沈慈并沒有什麽目的性,只是在經過鎮小學和鎮中學的時候停留了片刻,她站在校門口,抓着鐵門朝裏面看,看門的是一位老爺子,大概是覺得她行徑可疑,于是走出來問:“你找誰?”
“不找誰,我就随便看看。”看看不犯法吧?話雖如此,沈慈畢竟是有着幾分眼力勁,識趣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鎮中學。老爺子皺着眉,隔着大鐵門一個勁地盯着她看,看樣子是把她當成了壞人。
沈慈移開眸子,不再回望。
臨近七點的時候,沈慈幾乎将小鎮轉了個遍,此時天已大亮,有些商鋪已開了門。她出來時沒帶手機,再看小鎮上方已是烏雲密布,于是加快了腳步,她原想返回旅館,誰料還沒走出一條狹窄小巷,就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無奈之下只好鑽進一家早餐店避雨。
早餐店雖小,環境衛生卻很幹淨。沈慈點了一碗營養粥,又要了一籠小蒸餃,念及外面在下雨,所以她用餐速度很慢。不過是半小時而已,前一秒還哭哭啼啼的小鎮,下一秒卻忽然止了淚,瞬間晴空萬裏,沈慈被這樣的怪天氣折騰的無話可說……
沈慈不知道的是,鄭睿清晨六點抵達旅館,先是見了陸離,随後兩人一起去見沈慈,卻發現房間無人。
鄭睿直接将矛頭對準陸離:“人呢?”
陸離怎麽可能知道?
沈慈回到旅館時,鄭睿和陸離已經找了她一個多小時,期間江少陵打來了數次電話,鄭睿每每接聽都會吓得心思膽顫,如今見沈慈左臂彎裏抱着一束白菊花,右手提着一袋早餐出現在他的面前,鄭睿差點沒哭出來。
來之前,鄭睿還擔心沈慈難纏,不會輕易随他離開,但當沈慈抱着白菊花出現在他的面前時,鄭睿忽然在想:此女如此豁達,睡一覺恩怨盡消,反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慈瞥了一眼鄭睿,又看了一眼停在旅館外的那輛黑色座駕,似笑非笑道:“鄭睿,你跑錯地方了吧?”
心知沈慈還有情緒,鄭睿連忙賠着笑臉道:“太太,是江先生的意思。”
沈慈不再多說什麽,将帶回來的早餐無聲遞給陸離,上樓收拾行李去了。
目睹此景,鄭睿微微皺眉,見沈慈消失在樓梯口,他壓低聲音提醒陸離:“陸離,別怪我沒提醒你,如果太太平時對你有10分的好,你最起碼要藏匿11分,最好永遠也別讓江先生知道這些事,否則......”
鄭睿沒有把話說全,他擡頭看了一眼陸離額頭上正在結痂的傷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有些話不用我說,你心裏也清楚。面對沈慈,江先生根本就是一個瘋子。”
旅館一樓,陸離低頭看着手中的早餐袋,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想起機艙裏她曾說過的話,真話她只說一次,所以回歸現實,清晨幫他買早餐,又是一場收買和利用的開始?
陸離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她和他,怎不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鄭睿開車離開小鎮前,曾在藥店門口停車。下車前,他轉臉看着沈慈,向她淡淡解釋:“太太,早晨的時候我和江先生通電話,發現他鼻音很重,應該是晨間受了涼,我去藥店幫他買一些感冒藥。您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後座無聲。
陸離坐在副駕駛座位上,雖沒回望沈慈,卻通過後視鏡悄悄地打量着她:青年女子素顏朝天,她這日未束發,黑白相間的長發散落在肩頭,抱着白菊花坐在後座上,盡管眉眼冷漠,但在她的身上卻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這種魔力,江少陵有,沈慈也有;前者是絕佳相貌,後者是醒目氣質。
江少陵生病,沈慈看似漠不關心,但鄭睿下車後,她卻望着那家藥店,失神看了許久、許久......
S市是金融大城,到了2014年,S市管轄的各大縣級市發展迅速,就連物産豐富的自然村也是變化驚人。
一路上,民居建築堪比歐美鄉村別墅,水泥路直通各大村落,不少村口更是自帶路燈和監控設施。
通往杏花村的道路雖然彎彎曲曲,路況卻很好,遠離繁華熱鬧的紐約市,避開高樓大廈鱗次栉比的S市,沈慈初到這裏,望着藍藍的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氣,再看數只春鳥從高空飛過,沿途風景對于沈慈來說,都是猝然不及的暖暖驚喜。
快要抵達桃花村,已是上午十點左右。沈慈的目光被窗外杏花林所牽引,二月正是杏花肆意綻放的季節,觸目所望,漫山遍野的杏花幾乎包圍了整個村莊,就連田野間也能看到層層疊疊的杏花樹,這個小村落取名“杏花村”,倒也是名副其實。
這時,正在開車的鄭睿,忽然開口道了聲:“江先生?”
沈慈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透過擋風玻璃,果然看到了江少陵。
這日陽光很溫暖,江少陵穿着羊毛衫、黑色長褲和黑色休閑皮鞋正站在村口和一位村民漫不經心地說着話,餘光中看到鄭睿開車過來,他的表情多少有些無動于衷,談話間已和村民離開了村口。
那個時候鄭睿已停車,沈慈坐在車裏無語片刻,吩咐陸離先随鄭睿安置行李,至于她……她抱着白菊花下了車。
杏花村不算太大,到了2014年居住人口不過十幾戶,家家戶戶皆是一模一樣的小別墅,道路兩旁伫立着一排排路燈,綠化帶和矮灌木處處可見,如此一來,路況難免有些錯綜複雜,沈慈第一次來這裏,抱着白菊花亦步亦趨地跟着江少陵,唯恐自己會迷路。
沈慈正前方,村民雖和江少陵說着話,卻頻頻回望沈慈,見她一直跟着他們,村民停下腳步,轉身問沈慈:“姑娘,你找誰?”
沈慈微笑不語,她在看江少陵。男子身姿挺拔修長,英俊的面容卻消瘦了不少,雖然身處故宅村落,冷峻的眉眼間卻依稀可以窺探出幾分拿雲之志。
“陳叔,不是外人,她是我太太。”江少陵沒有看她,他的發音極為平穩,聞聽者只覺安定。
當然,如果可以忽略他的鼻音,這樣的聲音無疑很好聽。
那位名喚“陳叔”的村民,聽說沈慈是江少陵的太太,警惕心頓消,立馬緩和了臉色,埋怨江少陵也不早點說,害他差點鬧了個大笑話。
說話間,陳叔一直盯着沈慈看。江少陵畢竟是晚輩,村民又是看着他長大,忽然聽說眼前這位女子是他太太,難免會升起窺探之心,可恰恰是這份窺探,導致江少陵眸子生寒,再見陳叔正拿奇怪的眼神盯着沈慈半白的長發看,江少陵心下一沉,不動聲色地挪了一下位置,竟巧妙地遮擋住了陳叔的視線。
他瞥了一眼沈慈懷裏的白菊花,明知故問:“你來杏花村做什麽?”
“祭拜蘇姨。”沈慈不跟他一般計較,談及“蘇姨”心事重了一些。
江少陵抿唇沉默了兩秒,方才說:“你蘇姨在江家客堂裏放着,這條路不通江家。”
沈慈愣了一下:“那你現在要去哪兒?”
江少陵眸色很深,就那麽盯着沈慈看了一會兒,再開口,話語簡潔:“後山。”
去後山做什麽?
沈慈還沒問出口,就見陳叔從江少陵身後走了出來,陳叔笑着解惑:“少陵爺爺奶奶都在後山……”
“既然來了,就随我一起去後山看看吧!”江少陵竟生生打斷了陳叔的話,接過沈慈手中的白菊花,并牽起了她的手。
沈慈只覺得江先生不是一般的反複無常。
那位陳叔怎麽說也是長輩,江少陵前一秒還對人家禮貌親和,後一秒卻翻臉不認人,這變臉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些?
沈慈回頭望了一眼陳叔,對方愣愣地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顯然是搞不清楚眼前狀況,完全是懵了。
換成她,她也懵。
“離開的時候,你忘了跟陳叔打招呼。”沈慈提醒江少陵,也許他是貴人多忘事。
江少陵不理會她的話,沉着聲音問:“你在跟誰說話?”
“你。”她跟他已經對談了好幾句,現在才問她是在跟誰說話,發哪門子的瘋?明白了,有個成語好像叫:秋後算賬。
那人冷笑一聲,明明是那麽好看的一個人,周身卻籠罩着一層寒氣:“我不叫‘你’,我叫‘江先生’。”
他在諷刺她,沈慈聽出來了。想來那日她在江水墅說的話,一直讓他耿耿于懷,怒氣未消。他語氣雖沖,沈慈卻不生氣,反倒是有些想笑,他既然這麽氣她,幹嘛還要牽着她走路?
沈慈任他牽着走,不再說話。
這日陽光很溫暖,村裏道路曲折,卻仿佛被陽光賜予了星星點點的幸福。而他和她牽手走路,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了。
出了村莊,是一片偌大的杏花林,兩人舍水泥大道,選了一條節省時間的田梗小道。他們在田梗上走得并不快,沿途杏花香氣撲鼻,不僅清新,而且溫潤。
也許,溫潤的是他和她已經開始發熱、發燙的手心。
沈慈這才覺察出了幾分不對勁,一直冷着臉的某人,自從握住她的手之後,不管是上坡,還是下坡,手指力道竟是一如最初,沒有緊一分,同樣也沒有松一毫。
如此死板的牽手,觸動了沈慈的心緒,她忽然覺得如果再不松手,她的手心怕是要燒起來。
沈慈故意放慢步伐,江少陵不察,拉着她走時,沈慈腳步在田梗上“不小心”絆了一下。
江少陵停下腳步,轉臉看着她,雖沒說話,但蹙起的眉卻說明了一切,他在責備她走路不小心。
“你別拽我。”沈慈歪曲真相,為了表明自己的不悅,甚至還掙了掙自己的手,誰知兩人的手就像是被萬能膠粘在了一起。沈慈不信這個邪,又使勁掙了掙,然後她放棄了。
“這叫拽?”江少陵尾音上揚,他在道完這句話之後,手臂忽然用力,沈慈措手不及竟直接栽到了他的懷裏,沈慈還沒站穩,那人竟又退後一步,害得沈慈差點跌趴在地。
那人單手拿着白菊花,冷冰冰地說:“這才叫拽。”
沈慈微笑點頭,他說得對,這才叫“拽”。為了感謝江少陵,她還對着江少陵彎腰抱拳做了一個揖。
江少陵視若無睹,冷着臉往前走,沈慈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沿途春風送來了她的呢喃自語聲:“佛陀箴言: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才叫威猛大丈夫。我是大丈夫,我是大丈夫......”
沈慈不曾知道,前方男子聽了她的話,冷峻的眉眼輪廓竟有了柔和的跡象。沿途杏花偶然窺探,霎時觸動芳心,在微風吹拂下害羞地低下了頭。
江少陵出生于S市。他的父親江源曾在23歲時貸款創業,25歲就賺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也就是這一年,江源出差外地,在一次酒會上結識了餘露。後來兩人結婚,再後來江少陵出生......
江少陵童年時期,家境很好,父母感情也很穩定。
江少陵四歲時,江源因為經營不善,公司宣布破産。伴随着事業失敗,餘露每日因為錢和江源争吵不斷,如此又過了兩年,餘露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和江源離婚當天跟一位有錢人去了福建。曾有一度江源很堕落,時常顧不上江少陵,江爺爺在恨鐵不成鋼地扇了江源一巴掌之後,帶着江少陵回到了杏花村。
一年後,江源振作起來,決定從零開始重新來過。江源替人做事那三年認識了一位S市女子,江源雖沒和她結婚,卻帶她回杏花村見過江爺爺和江少陵,江爺爺看了很開心,私底下對江少陵說:“這個姑娘好,手頭勤快,人也善良,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人。”
江少陵坐在門檻上不說話,他想起了他的母親。那天母親對他說:“我出去辦點事,晚上回來給你做好吃的。”
他等到了第二天清晨,沒有等回來母親,卻等回了爛醉如泥的父親……
1993年,江少陵10歲。江源經常陪上司外出應酬,有一段時間他的血壓特別高。有一次江源乘車回杏花村看望江少陵,吃飯的時候江源胃痛,江少陵嘴拙,父子分開這幾年,不知不覺間早已生疏了父子親情。
那天下午江源離開,江少陵跟在後面送他,父子一路無話。後來江源讓江少陵回去,但江源走了幾步,卻發現江少陵還站在村口看着他。
江源返身回去,正想問兒子是不是有什麽事?卻聽兒子開口說:“爸爸,胃痛不是小事,你抽時間去醫院檢查一下。”
那一刻,江源站在村口竟是潸然淚下。他彎腰抱着江少陵:“少陵,等爸爸再多賺一些錢,就接你回家。”
誰能想到,那次分別竟鑄就了父子之間的生死永隔。江源甚至還沒來得及去醫院檢查身體,就因外地出差喝酒過量,當夜死在了入宿賓館裏。
幾天後,江少陵在杏花村等來了父親的屍體,江爺爺受不了打擊,沒過多久就一病不起。
江家天塌了,就在杏花村村民憂心江家未來命運時,有一個女人出現在了江家。
她叫蘇瑾瑜,江源生前與她交往了兩年多;江源死後,她放棄了S市公務員工作,而是提着行李,義無反顧地來到了杏花村。
江爺爺為了她好,也曾嘗試着趕她離開,但她鐵了心的要留在江家,誰勸也沒用,包括她的父母和兄長。
1993年隆冬,蘇家成員先後乘坐兩輛車抵達杏花村,他們一進江家院子差點沒哭出來,蘇家父母不忍女兒受苦,當着蘇瑾瑜的面跪在江爺爺床邊,求他們放過蘇瑾瑜。
那天,江爺爺躺在床上默默流淚,蘇瑾瑜也跟着失聲痛哭。她知道自己這樣的舉動,傷透了父母的心,但江源父親需要她照顧,江源兒子還年幼,她和江源相愛一場,怎麽能置之不理?
蘇家上下勸說無效,蘇瑾瑜父母離開前撂了一句狠話給女兒:“今年春節,你如果不回家,我們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人散了,院子裏空了,江爺爺抹着眼淚勸蘇瑾瑜:“閨女,我兒子已經走了,你還很年輕,應該找個好人家嫁了,實在沒必要這麽糟蹋自己,我只托你一件事,今後幫我遇一戶好人家,最起碼少陵也有口飯吃。”
那是一個秋日黃昏,蘇瑾瑜跪在江爺爺床頭淚流滿面,她說:“老爺子,我已經跟家裏人鬧翻了,您如果再趕我走,我就只能追随江源一起去了。”
她說:“我雖然沒有嫁給江源,但在我心裏,我早已認定是他的妻子。老爺子,你病了,我替江源給您養老送終;少陵沒有父母,以後我就是他父母,只要有我在,就一定會給少陵一個家。”
江少陵放學回家看到這一幕,倔強如他,但那一刻眼睛卻濕了。
1996年春末,江爺爺去世。蘇瑾瑜将江爺爺和江奶奶合葬在一起,旁邊則是葬着江源,她那天對江少陵說:“少陵,等我以後走了,不管我在哪兒,你一定要把我和你爸爸葬在一起。他活着的時候沒有娶我,死了我一定要逼着他把我給娶了。”
為了這番話,江少陵和蘇瑾瑜冷戰了半個多月。後來,蘇瑾瑜再也不敢說這番話了,她知道,這個孩子雖然冷面冷心,但早已視她如家人,他聽不得她說這樣的話。
這一年盛夏,江少陵以優異的成績被市重點高中錄取,蘇瑾瑜帶着江少陵正式離開杏花村,一起回到了S市。
江家多年不曾住人,蘇瑾瑜那天收拾江源房間,躲在屋子裏良久都沒有出來。江少陵在房間外站了一會兒,随後回到了自己兒時房間,他從床底下扒出一只布滿灰塵的箱子,那裏面曾經一度裝滿了他和母親的回憶,但那天他把他的兒時回憶扔在了垃圾桶旁邊。
2010年,江少陵已在紐約市紮了根,他親自把蘇瑾瑜接到了江水墅,蘇瑾瑜住了一個多月,就因水土不服,再次回到了S市。
蘇瑾瑜說:“少陵,我生來就不是享福的命,況且我也不能離你爸爸太遠。”
江少陵就此作罷,好在他一直有安排人照顧蘇瑾瑜日常起居,他得空也會飛回來看望她,所以由着她性子,倒也不打緊。
2014年春節期間,江少陵正準備動身回國探望蘇瑾瑜,誰曾想一通跨國電話宛如晴天霹靂,驚得江少陵頭腦發懵,險些方寸大亂。
那天蘇瑾瑜陪家政阿姨外出買菜,回到家中和家政阿姨擇菜聊天不過片刻,蘇瑾瑜忽感不适。家政阿姨扶蘇瑾瑜回卧室躺好,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随後致電江少陵,希望他能盡快回來。
國內時間2014年2月4日,蘇瑾瑜罹患突發性心肌梗塞,雖然第一時間送往醫院,卻最終因為搶救無效,最終死在了半路上。
江少陵登機前接到國內來電,家政阿姨哭着告訴江少陵,蘇瑾瑜走得很快,幾乎沒有任何痛苦。
喧鬧機場,周遭人來人往,江少陵抿着唇,他狠狠地握着手機一言不發,眼睛卻紅了。
人死如燈滅,三天火化,七天下葬。國內2月7日,蘇瑾瑜在S市火化,這些年江少陵給了蘇家太多恩惠,江少陵要帶蘇瑾瑜骨灰回杏花村,蘇家上下竟沒一個人敢吭聲。
2月10日,也就是明天,蘇瑾瑜将會和江源正式合葬在一起。
這天是2014年2月9日,沈慈尚未抵達後山,就看到了一座公園式豪華大墳,占地甚廣,大理石圍牆上處處可見精致雕花,耗資巨大,沈慈初步估計,至少也在千萬人民幣以上。
沈慈走進大門,公園正中間伫立着兩座豪華墓所,分別是江爺爺和江奶奶的合葬墓穴,以及江父單穴墓。
公園裏還有兩個人,江少陵和沈慈出現的時候,他們正各自點着一支煙,坐在臺階上百無聊賴地說着話。
江少陵把花遞給沈慈,也不同她說些什麽,就徑直朝那兩人走去。
沈慈站在公園大墳裏喝了一會兒西北風,見江少陵根本就沒空搭理她,再看看伫立在面前的兩處墓穴,方才覺得自己有些失算。
她應該買兩束白菊花才對,只有一束不夠分啊!
再說江少陵,他雖和兩位村民講述着明天挖墳注意事項,卻一直留心沈慈這邊的動靜。
不遠處,沈慈盤腿坐在兩座墓穴中間,先是解開了白菊花束帶,緊接着她便認真專注地分起了白菊花。江父一枝白菊花,江爺爺和江奶奶合起來兩枝白菊花,江父再一枝白菊花,江爺爺和江奶奶合起來再兩枝白菊花......
江少陵頭有些疼,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在身,被風給吹得……
等江少陵打發走那兩位村民,沈慈已經把分好的白菊花分別放在了兩座墓碑前。當時已經臨近中午,鄭睿和陸離趕到這裏時,只怪大墳裏陰風太大,以至于兩人都有些風中淩亂。
那個天才奇葩正對着江爺爺和江奶奶的合葬墓先出右腳,磕頭時手心朝上,一共做了兩次四跪十二拜。
他們江先生站在一旁,估計是頭疼的厲害,否則也不會手指用力地掐着太陽穴。
鄭睿可算是看得瞠目結舌,壓低聲音問陸離:“你家主子行得是宮禮吧?她這是在觐見太上皇和太後娘娘?”
陸離沒吭聲,吭聲的那個人是看不下去的江少陵:“行了,磕三個頭意思意思,也該下山了。”
那哪行?
沈慈跪拜之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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