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挑釁

程千述還是第一次來花家镖局,到了門前就感到一股恢弘的氣勢迎面而來。

棕紅色的大門外立着兩只石獅子,匾額上龍飛鳳舞地寫着“花盛镖局”四個大字。

灰牆黑瓦,沿牆雕刻着盛開的牡丹,進得大門繞過雕刻着蒼翠松樹的影壁,內裏景色開闊,二門後有寬闊的場地,左右各有游廊,游廊上方繪有花家先祖習武、創辦镖局的事跡,程千述一路走來,看得是津津有味。

“這邊是镖師們常住的地方,那邊是武器庫,”花錦斐給程千述介紹,“打雜跑腿的小厮住在後面,南邊還有幾個客房,可供客人臨時歇腳。”

程千述點頭,贊嘆:“不愧是中原最大的镖局。”

“哎,這還不算大的。”花錦斐道,“往南邊走,下石榴河到應昌,那邊的花盛镖局才是最大的,住下三五百人不是問題。”

“嚯。”程千述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這麽大,京城的皇親貴族也不過如此了吧?

花錦雙食中二指拈着發尾,百無聊奈地甩着玩,三人進了正廳,裏頭正坐着幾個人在商議事情,見了花錦斐和花錦雙立刻起身。

“二少爺、三少爺。”

屋裏坐着站着七八個人,有光着膀子的大漢,也有着一身短打武服的年輕男人,還有看起來年紀尚小的少年,腰間挎着一對峨眉刺,眉目間帶着殺氣。

“來介紹一下。”花錦斐在首位坐了,立刻有小厮奉上茶來,他端着茶杯随手一指,“這是你們師父最早收的大弟子,身體不好一直養在外頭,最近剛接回來。花千述。”

衆人的目光頓時轉到了程千述身上,或審視或探究,程千述感覺到了不友善的氣息。

“大弟子?”年紀最輕的少年紮着發髻,脖子上挂着個銀環,道,“師父的大弟子是明然師兄!哪兒冒出來的冒牌貨?”

花錦雙在二哥身邊坐了,一手放在桌子上,皺眉:“洛文,怎麽說話呢?”

花洛文,是目前花家最小的弟子,年僅十一歲。他本是個孤兒,幼年時被花無琅從死人堆裏撈出來,差點一命嗚呼。

可能是自小遭遇太過困苦艱難,看遍了人情冷暖,因此頗有些冷血殘忍的性情,對人十分不客氣,眉宇間滿是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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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從未提過有這麽個人。”洛文冷哼,“誰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

“洛文。”花錦斐看也沒看他,低頭吹了吹水面上的茶葉,道,“你當你師父很好糊弄?他老人家什麽脾氣你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嗎?還是你們都這麽想?”

花錦斐說到此,擡眼從人群裏掃過,面帶冷笑:“不滿地就站出來,說清楚。”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花洛文正要再說,外頭一個高大男人突然走了進來:一身藏青色短打,腰間用白腰帶松垮束了,衣襟前有一條白線,袖子挽着,看着十分幹淨利落。

男人同程千述差不多高,身材更壯實一些,肌肉隆起,将胸前衣服和肩線繃得筆直,雙手微微握拳自然下垂,一雙眼睛從衆人臉上掃過,落在陌生的程千述身上。

“明然師兄!”洛文立刻道,“有踢館的!”

花明然眉頭很濃,嘴唇厚且性感,目測年紀比程千述幾人都大一些,皮膚黝黑,雙目如虎目般,瞪着人道:“哦?”

這聲“哦”十分意味深長,明然扭了扭手腕,又一側脖子,脖子發出“咔”地脆響,道:“好久沒遇到過這麽不要命的,是他嗎?”

花錦斐看了眼花錦雙,花錦雙卻沒做解釋,只看向自家師兄。

程千述轉過身,左右看看,朝門口的明然擡手一禮,道:“請賜教。”

洛文露出鄙夷的笑容,其他弟子也起了興致,沒人作出解釋都看起了熱鬧。

明然側身讓開,很有禮貌地比了個“請”的手勢,待程千述出了門,他才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後到了空曠的場地中間,四周正練武的弟子都停了下來,紛紛讓開。

“武器随你選。”明然無所謂道。

花錦斐和花錦雙也站在臺階上看,花錦斐讓人端了點心來和花錦雙分着吃。

“不是說他身體不大好?行嗎?”

“這點小事還難不倒他。”花錦雙很有信心。

花錦斐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很喜歡他?”

“嗯?”花錦雙眨巴一下眼,道,“很明顯?”

花錦斐聳聳肩,轉頭看着場地裏,一邊吃一邊不說話了,那意思——瞎子才看不出來。

花錦雙嘆氣,一時無奈一時又覺得好笑。

誰都看得出來,偏偏就是師兄這個“瞎子”看不出來。

程千述選了一把劍,明然說“不占他便宜”也跟着選了一把劍。

兩人劍尖朝下,互相行禮,擡頭時明然突地朝臺階上看了一眼,挑了挑眉。

程千述:“?”

他順着對方目光看去,就見明然看得是花錦雙,小厮搬了椅子來讓兩位少爺坐了,花錦雙正側頭跟花錦斐說什麽,并未注意場下的人。

程千述心裏有些莫名,再看明然,明然滿臉挑釁,道:“小白臉。”

程千述:“……”

程千述沉聲道:“請指教。”

說罷劍尖在地上揚起沙塵,直朝明然面門而去。

程家和花家同出一門,這麽多年雖部分武學已做了改良,但到底還有相似之處,兩人一個錯身,彼此衣服都被劃破了,明然眯眼轉頭,沉聲道:“你如何會我花家功夫?哪兒來的小偷?”

程千述并不說話,一手擡劍,食指中指并起,直朝明然露出的破綻處刺去。

明然堪堪轉身擋住,程千述速度極快,面無表情,每一招都透着隐隐約約的殺氣,竟令人不由起了一層寒意。

花錦斐看着看着,“咦”了一聲。

他雖不習武,但到底是做這個生意的,平日也沒少見父親和大哥、三弟練武,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當即就覺得有些奇怪。

“不是說他身子不好,一直在養傷?怎的如此有殺氣?”花錦斐道,“是見過血的。”

花錦雙搖搖頭,并不答話。

尋常習武人和真正在沙場上見過血的到底是不同的,其經驗也完全不同。

程千述自小長在軍中,少年時代常被程溱丢進軍營裏摸爬滾打,十五歲就上了戰場,是真正經歷過生死一瞬的人,其爆發力和狠勁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此時也不過露了冰山一角,便已讓人不寒而栗。

程千述平日對待花錦雙的溫柔早已消失無蹤,此時他面無表情,被明然激出了殺氣,眉宇間習慣性地皺着,眼神如狼似虎,十分可怕。

二十招內,已見分曉。

明然起初還能同他勢均力敵,後卻被反身壓制,被找到了弱點和破綻,繼而失去了應對之力。

恐懼之心一旦起了,勝負便已分了。

程千述見好就收,手中劍花随意一挽,手指代替劍輕點在明然肩頭,然後腳下撤步遠離。

四周揚起的沙塵飄然落地,一時周遭十分安靜。

“好。”花錦斐起身拍手。

周圍人這才回過神來,稀稀拉拉地拍起手來。

花錦雙一手撐着下颚,坐在椅子裏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師兄——真是帥得讓人現在就想将他搶回家去,綁在床上,直接入洞房算了。

“你……”明然十分沒有面子。程千述的劍法詭異莫測,明明有花家的影子,但又不完全是,速度之快,眼力之狠,是他所沒遇到過的。

“承讓。”程千述把劍往後一背,微微點頭,渾身殺氣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是那個看起來溫溫和和有些寡言的人了。

花錦雙笑道:“若不是他還有傷在身,明然師兄,你在他手裏可過不了十招。”

明然登時赧然,抿了抿唇一抱拳道:“兄弟厲害,明然佩服。敢問大名?師出何處?”

程千述道:“不敢當。在下花千述,師父乃是花無琅。”

明然:“……”

這下洛文也沒了話說,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花錦雙拍拍袖子站起來:“行了,散了吧。千述師兄娘家同花家有些親戚關系,白占了你們大師兄的名頭,和明然師兄是兩碼事,都明白了嗎?”

衆人應是,收回打量的目光,紛紛離開了。

花錦斐一笑,道:“千述身手不錯,等傷好了,可要來镖局幫忙?”

程千述點頭:“只要二哥不嫌棄。”

花錦斐擺了下手,轉身忙去了。

花錦雙帶着程千述在镖局裏轉了一圈,四處介紹過了,二人又回了前廳。

廳裏此刻沒人,中間的場地裏還有練武的人,角落裏有木樁,明然和洛文正說着什麽,洛文使一對峨眉刺,在指尖靈活翻飛,一個轉身兩手一擡一落,那木樁便被削去了半截。

“那小孩兒是個習武的料。”程千述背着手在門口看着,道。

“嗯。”花錦雙道,“就是脾氣不大好,還得多磨煉。”

程千述唔了一聲,點頭贊同道:“如此沖動,以後出去難免惹出大事。”

花錦雙看着他的背影,說:“等解決了所有事,你當真會來镖局幫忙?”

程千述轉頭看他,想了想:“我不想騙你……”

花錦雙挑眉。

程千述無奈一笑:“我也不知道。程家軍為父親所用,若我願意回去,程家軍自然是聽我的,我若不回去,他們大概會被打散重新編入其他隊伍裏。這本是父親留給我的,可……”

花錦雙了然點頭:“你不知道你該不該走伯父的路。”

“可能我還太年輕了。”程千述臉色凝重,“有些人有些事,我看不懂,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花錦雙一時想起了許多,看着窗外,有些走神:“我也是。”

“嗯?”

花錦雙自嘲一笑:“我也看不懂這個江湖,更看不懂這裏頭的人。”

程千述不解:“若以後大哥成了武林盟主,花家的好日子還多着呢。”

花錦雙并未回答,只心不在焉,正此時外頭有人跑來,是緒兒。

緒兒氣喘籲籲,進了門左右看看,确定沒有其他人在,小聲道:“少爺,嚴大人那兒有消息了。”

花錦雙一瞥他:“說。”

“魏小五失蹤,嚴大人帶了人去康家搜查,現在要查花家。”

花錦雙倒不意外,這些都是他和大哥猜到過的。

“讓他查。”

“康家也找上門了,”緒兒道,“說是要找老爺。”

“嚴大人那兒指望不上,又找爹了?”花錦雙一笑,“可是要讓‘武林盟主’給個說法?”

緒兒點頭。

程千述道:“康家到這時候也不忘找叔父麻煩。”

“可不是嘛。”花錦雙道,“爹是武林盟主,康寧新之死雖說交由官府處理,但魏小五失蹤得不明不白,死活不知,他們要找武林盟主讨說法也說得過去。若是之後拿不出結果來,雖然大家也能理解,但多少會覺得花家不過如此,連個死人都找不出來。”

程千述道:“叔父早知會如此吧?”

“江湖上流言蜚語還少了嗎?做人想要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這點小事不足挂齒。”

程千述很是欣賞花錦雙灑脫随意的性子,聞言點了點頭。

三人正說着,外頭有人敲門,門外正站着花明然。

明然背着手,看看這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大師兄,又看花錦雙,道:“弟兄們打算給……大師兄接風洗塵,晚上一起吃飯可好?”

花錦雙看向程千述,示意他随意。

程千述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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